她还是很迷惘。
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生活有许多的缺失,不能让她知足。她工作得尽心尽力,但仍觉得日子浑浑噩噩,没什么意思。
好像看见了她的迷惘,那对三角眼钻空子似的钻进了她的房间。但是她已经不怕它了,所以也不仇恨它,虽然它还是那样直勾勾的,那样厚颜无耻,却对她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它一出现,她似乎就不迷惘了。
她将门敞开,有意将他和自己都暴露在旁人的目光里。她没有立即赶他走,那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只是矜持地坐在桌前,尽量显得很端庄,很肃穆,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三角眼说,你真像个淑女呵!
她懒得理他。
三角眼窥一眼门外说,你把我彻底忘了?
她拢拢头发说,不,我还记得你的无耻。
三角眼说,我晓得你看不起我,但是你的身体喜欢我,所以你不敢关门。
她脸红了红,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三角眼盯着她说,你们女人真是薄情寡义呵,难道不怕我把我们之间的事说出去?
她说,你有兴趣就说吧。
三角眼凑近她,你真不怕?
她说,你别再想利用我的软弱。
三角眼斜乜着,我知道你软,但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弱。不过,我若是告诉你的新男友,你的那个地方长着一粒痣,你猜结果会怎样?
流氓!
她低声咒了一句,知道不可再纠缠下去了。
她快步走出门外,对隔壁高声叫道:万老师,有人找你找错地方,到我这里来了!
万富慈应声而出,走过来往门内一看,呲牙笑道,原来是你呀,下回可不能走错房间了,人家可是名花有主了的!
三角眼只好悻悻离去。
关上门,她重新陷入迷惘的围困之中。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生活的缺失似乎更多了,让她的心灵得不到宁静。欲给危思打个电话,可一想到这么多天,他居然不主动打电话过来,就又打消了念头。
天气懊热,她脱下连衣裙,只穿着乳罩和短裤躺在篾席上。细汗濡湿了她的颈子和胸脯。如果三角眼关上门侵犯她,她会怎样应对?她不知道。她扭动着身躯,朦胧的欲望汩汩地在肢体里流动,使她感到全身都有轻微的鼓胀。
她觉得不能在屋里呆下去了,她难以忍受这个小小的空间,也难以忍受这个空间中的自己。她爬起床来,洗把脸,穿好裙子,往脖子里扑了些粉,娉娉婷婷地出了门。
她去了郑英家。
郑英开门见是她,说哎呀你走错路了吧,今天怎么舍得到我这儿来?是心带你来的还是脚带你来的?
她笑笑说,是我自己带我自己来的。
郑英嗔怪道,有了男朋友就忘了女朋友了,你还晓得上我的门呀!
她微笑不语,聆听着郑英的怨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郑英忙着给她倒凉开水,削梨子,做完之后又操起蒲扇轻轻地冲她扇风。
她心里很受用,嘴里却说,你呀,别把我当公主款待,搞得我四体不勤了。
郑英说,我愿意嘛,你本来就是我心目中的公主嘛,只可惜我不是白马王子。哎,你和你那位诗人相处得怎样?
她说,就那样。
郑英说,什么叫就那样?
她说,就是说还可以,过得去。
郑英说,听上去好像你不太满意似的。
她想想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事,你说我不满意他,他可能还不满意我呢……唉,别说这些烦心事了。
郑英说,你也该拿定主意了,不然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主意定了就义无反顾,一条路走到黑。不过站在你的立场想想,也确实心有不甘,他到底只是一个工人。真成了家,会有许多实际困难,又分居两地,也不是办法……当然,关键是要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
她叹口气道,快乐总是稍纵即逝,别说这些了,越说越不快乐。
郑英就不说了,伸过一只手,轻轻抚摸她浑圆的肩膀。
她默默地吃完了那只梨子,忽觉很不好受,有恶心反胃的感觉,连忙跑到卫生间。刚刚弯下腰,喉头一阵痉挛,就干呕了起来。
郑英连忙递给她一条毛巾,抚着她的背说,庄姝,你只怕有麻烦了呢!
她擦净嘴,伸直了腰说,什么麻烦?
郑英将手贴在她的小腹上说,就是肚子里的麻烦。
她就怔住了。
郑英的手在她小腹上游动,低声问,他那方面是不是很厉害?
她已无心回答,郑英的手把一种恐惧带进了她的身体,迷惘的她已被恐惧牢牢地攫住了。
夜色深沉,高高的铁塔直指蓝黑色的穹窿,停产的工厂像一座中世纪的古堡。到处黑黢黢的。只有抢修工地被临时扯起的照明灯照得如同白昼。高音喇叭里呜哩哇啦地广播着表扬稿,那全是危思的作品。他被宣传科抽到工地广播站当了土记者,胡松生要求他每天写稿不能少于五篇。他最少的一天也写了六篇。他每天戴顶柳条安全帽,揣着采访本到处转,三顿饭都在工地上吃,要到晚上十一点才下班休息。
危思用安全帽当凳子,坐在路灯下,以膝当桌写完一篇稿子,准备下班回宿舍。这时缪志远带着几个厂领导过来了。他连忙收好稿子,扛起一块竹跳板,夹在人群当中向脚手架上攀去。他对领导一直有一种畏惧心理,他不敢让当官的看见自己闲坐在这儿,即使实际上并不是闲坐。
送完竹跳板下来,领导们踪影全无,他这才松一口气,拍拍肩上的灰尘离开工地。刚走到尿素车间旁,值班的疏水器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翰他招手:“危思,有你电话!”
他问:“在哪儿?”
疏水器说:“还有哪儿,在你们泵房岗位。哎,是个屙尿没三尺高的呐!”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泵房电话亭,拿起话筒的时候他猜测到了对方是谁。
“是危思吗?”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是呵,你是谁?”
他已听出她是谁,还是要问,他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
“你已经不晓得我是谁了吧?”
“不不,庄姝,我……”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似乎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愈发加大了。
“十来天了,不见你来,也没有你的消息,你是不想再见我了吧?”她声音平静,其中的怨气却伸手可触。
“不不,你不晓得我们厂出了大事故,廖一平的女朋友死了……我忙得晕了头。”
“再忙也不至于……好,我不说了,说多了也没意思。明天你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可是这一向厂里不准请假!”他为难地说。
“那我来你那里,中午。告诉你吧危思,我们可能……也出了点事故。”她吞吞吐吐地。
“好吧,明天中午我在我们厂前面一个站等你。”他说。
不知为何,他已经不太情愿让厂里人看见她的出现了。
搁了话筒,出了车间,他摇摇晃晃地走在迷茫的夜色里。他想,我们可能出了点什么事故呢?庄姝的话让他既忐忑不安,又有一丝莫名的兴奋。难道我在盼望我们出点什么事故吗?
他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
危思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背靠着树干,望着通向市区的马路。正值正午,酷热难当,行人寥寥,田野里有沉闷的打稻机的轰响。没有风,树叶和路边的草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远远的看见一辆红白相间的公共汽车,拖着一路黄尘缓缓而来。不一会,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踮起脚尖一看,庄姝正在车窗里朝他招手。
庄姝下车后他才看见她仍穿着那件浅绿色连衣裙,肩上背着小挎包,亭亭玉立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热乎乎的小手。
“我马上要赶回去,下午还要排节目,就在附近坐坐吧。”她说,眼里闪过焦虑的神色。
危思四下环顾片刻,拉着她顺着一条田埂走了几十米,来到一个池塘边。塘边有几棵垂杨柳,危思找来两块平展的石头,两人在柳荫里坐下。
“什么事这么急?”他抚着她裙裾下圆圆的膝头。
“是有点急,”她蹙着眉头说,“这事我不知道应不应当告诉你。”
“你说吧。”
“我停经了。”
“哦。”他一时不明白这话的含意。
“本来十天前就该来的,可是没来。昨天我找一个老中医看了病,他说……我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