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废墟里危思才察觉他们只穿了背心和短裤,热浪蒸烤得身上的汗水哧的一声就干了。胶鞋底如同滚烫的铁板灼着脚掌。“廖一平,快出来!”他边喊边追。廖一平完全失去了理智,呼喊着苏又茹的名字,一下子冲到变形的阀门前,又一下子跑到烧毁的控制屏后,双手在空中乱舞。残破的半边屋顶上,水泥瓦在颤抖,废墟里还有易燃气体在弥漫,处境非常危险。危思心急如焚,奔过去将廖一平拦腰抱住。外面有人用半导体喇叭喊着:“里面的人快出来,有危险!所有的人都救出来了,里面的人快出来!”危思便抓着廖一平往外拖:“听见没有,人都救出去了!快跟我出去!”廖一平不信:“骗人的,都是骗人的!”呲呀咧嘴地挣扎,神情可怖,力大无比。危思根本无法拖动他。这时一个消防队员冲了过来,给了廖一平一巴掌,然后与危思各抓住廖一平一只手,跌跌撞撞地往外面拽。匆忙之中,危思的膝盖被一根水泥柱的棱角碰去一层皮,现出了白色的肉,没走几步那白肉便被红色的血浸透了。奇怪的是他一点没感到疼。
到了安全地带,挨了一耳光的廖一平似乎清醒了,两只眼睛惊惶回顾,抓住一个消防队员的手问:“人呐?救出的人在哪里?”
“都送医院了。”
廖一平转身拔腿就跑,危思紧跟其后。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滚动,他们的头皮能感到它那毒热的舌头。水泥路面似乎自动弹跳起来,拍打他们的脚掌。路两旁的树变为一些模糊的影子掠向身后,而职工医院的白房子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迎过来。
他们毫不客气地扒开围观的人群,挤进医院大门。过道里清凉阴森,危思仿佛感受到了阴间的气息。急诊室门口人头攒动,人们低声交谈着什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种肃穆的气氛。这气氛让危思不自觉地缩紧了心。门掩着,两名护士守在门口不让人进。
廖一平问:“是苏又茹吗?”
一名护士点点头说:“请不要进去。”
廖一平二话不说,一掌将护士拨开,推门而入。危思也趁机侧身进去。但他们没有看到苏又茹。铁床上是躺着一个人,但那个人似乎只有婴儿大小,而且被一条雪白的被单严严实实地掩盖着。床底下搁着几大块冰,冒着丝丝冷气。
廖一平战战兢兢欲走上前去,被护士拦住了。护士低声说:“别看,都烧成木炭一样了……”廖一平立即摇晃一下,双腿一屈瘫倒在地。
廖一平倒下时危思很镇定,他坚持要自己往铁床上看了一眼。这是永志不忘的一眼,这是永远清晰又永远模糊的一眼。他看见那白被单颤动了一下,被单下面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他知道这不可能,但他确实看到了,也听到了。他浑身结了一层坚硬冰凉的壳,他的心在壳的深处颤栗不止。他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生可以残酷到这样的程度。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舌根猛扯了两下,肠胃里一阵翻腾,一团腥热的东西蓦地直冲而上,充塞了他的口腔……他赶紧咬紧牙关,冲出门外,蹲在阴沟边,剧烈地呕吐起来。他直吐得两眼发直,意识模糊,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
苏又茹躺进了青衣江边高坡上新垒的坟冢里。
爆炸发生的第二天,厂部做出了追认她为模范共青团员的决定,号召全厂职工向她学习。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全厂的职工都向她垂泪告别,她的遗像前摆满了花圈。廖一平送的花圈被摆在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偏僻角落里。苏又茹的父母,两位朴实憨厚的工人被接了来,厂领导说可以满足他们提出的一切要求。但他们什么要求也没有提,走时还一个劲感谢组织上“培养出了一个好工人”。可是工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厂领导对造成事故的原因闭口不提,却急于树英雄,是为了掩盖事故真相,封死者家属的口,为某个领导开脱责任。苏又茹出葬后,厂里随即召开了抢修动员大会,号召全体职工积极投入抢修,争取早日恢复生产。同时缪志远在大会上宣布,禁止不负责任的胡乱猜测和议论,以免造成思想混乱,“厂难当头,团结为重”,对那些动摇军心的人一定严肃处理。
苏又茹罹难“一七”忌日,危思和廖一平来到江边坟地里祭奠她。他们向那座喷着黄土清香的新坟三鞠躬,久久地肃立默哀。然后,廖一平双膝跪下去,将头抵着坟土,仿佛要和躺在里头的人说话。
危思俯瞰着河谷,眺望着鹭鸶洲,想起那天在洲上玩的情景,又想起那双透着女性关怀的手套,苏又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生命是多么不堪一击,他悲哀地想,人一降生就注定了要死,人其实不是怎样活,而是怎样死。这过程有何意义?命运对苏又茹真是太不公平了,对这样一个文静柔弱的女子,它竟然下得了手!
江风吹来,危思听见自己的头发金属丝般咝咝鸣响。他仿佛从中体味到一种宿命的意味。他想,逝者已去,而活着的人还要赶余下的路程,正如他于似梦似幻中追寻天边那抹红霞一样,纵使有一百次倒下,也会有一百零一次爬起,有一千次失败,就有一千零一次的挣扎,或许,人生所谓的意义就在于此。
“苏又茹,你安息吧,我会常常来看你的。”廖一平沙哑着嗓门说,拿起一瓶葡萄酒,旋开盖子,围着坟堆浇了一圈,然后将乘下的浇在墓碑上。
酒的醇香染透了整个墓地。
两人默默地相跟着下了山坡,来到马路上。廖一平回头对危思说:“苏又茹太冤了,我非要替她报这个仇!”
“报什么仇?”危思不解。
“苏又茹是缪志远害死的!”廖一平红着眼,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动,“这几天,我找了苏又茹的班长,还找了她师傅,都弄清楚了,是缪志远害死了她!”
“怎么回事?”
“这一向,厂里合成氨生产不是不稳定么?那天,有个省委副书记要来厂里视察,缪志远为了表功,就匆匆到了合成车间,一定要他们突破日产两百吨大关。但是循环机状况不好,正在运行的那一台出口管的法兰垫圈有泄漏,已经漏了几个班了,由于没有备用机,一直带病生产。班长怕出事故,不肯加压,厂调度室呢,两边讨好,又不想负责任,既不赞成加压,也不反对加压。要增产就必须加压,缪志远窜到了循环机岗位,见班长不听他的,暴跳如雷,责令苏又茹的师傅执行。苏又茹的师傅再三申明利害关系,说加压怕引起外泄气体与空气磨擦产生静电,引起爆炸。缪志远不听,说漏了几个班都没事,不要以为他不懂就吓唬他。苏又茹的师傅指挥不动,缪志远就拿指头戳着苏又茹的脸说,‘他们不加你给我加,出了事我负责!’苏又茹哪敢违抗他的命令?战战兢兢地加了压。缪志远这才离开车间,可是二十分钟后,爆炸就发生了!”
“有这种事?!”危思惊愕不已。
“他们亲口对我说的,千真万确!我想请苏又茹的师傅写份证明材料,我到省化工厅去告状……你陪我去吧,他烧伤了,还住在医院。”
危思点点头。
两人就去了医院。一进病房,廖一平匆匆走到病床前,握住苏又茹师傅的手:“林师傅,请你把昨天跟我讲的写下来好吗?”
林师傅却避开廖一平的目光,摇摇头。
“为什么?”廖一平一怔。
林师傅缄默不语。
“你说话呀!你昨天不是说——”
“我昨天什么也没有说。”林师傅偏过头去。
“什么?”廖一平气愤地大声叫唤,“是不是缪志远来堵你的嘴了?你摸摸你的良心,是喂了狗吧?苏又茹死了才几天?”
“她是我的徒弟,难道我不伤心吗?”林师傅眼里嵌着两颗浑浊的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小廖,你能让她起死回生吗?”
“可是我不能让她白死!我要为她申冤,你不写,我找你们班长去!”廖一平说。
“你找不到他,厂里派他到东北出差去了……”
廖一平愤怒得吡牙暴目:“原来你们串通一气!”
林师傅裹着纱布的双手颤抖着,脸上皱纹在扭动:“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你年轻气盛,不晓得利害。苏又茹是不能复生了,可是我们还要活呀!”
廖一平气忿得说不出话来,危思连忙拉他出了医院,劝道:“小廖,你不要太冲动了。”
“你要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咱们工人的性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你不一定告得倒他。”
“告不倒我也要告”,廖一平青着脸望着危思,“这份材料你帮我打草稿好吗?就把我告诉你的这些写下来,你肯定写得比我好。我现在脑子里像一锅浆糊。这事我想越快越好。”
“这……”
“不会连累你,我要再誊一遍的。”
“说哪里话!我帮你写。”危思连忙道,从内心对自己片刻的犹豫进行了谴责,并且为自己的怯懦而红了脸。
开会打瞌睡的时候,危思梦见了苏又茹。她还是生前模样,穿着那件黑色的小披领细帆布工作服,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他心颤颤地说,小苏你还好吧?
苏又茹说,我很好,我还记得你写我的诗呢。
他的眼眶就发起热来,说,那算什么,根本不如你送我的那双旧手套,你知道那手套给了多少温暖吗,那才是真正的诗呢,我永远都忘记不了。
苏又茹很诧异地样子,什么旧手套呀,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晓得给你织了一件毛衣,那件黑毛衣,你穿上还暖和么?
这一下轮到他诧异了,黑毛衣确实很暖和,可是那不是晏师傅给他织的么?
他用目光询问苏又茹,苏又茹微笑不语,踏着云雾走远了。
梦一醒危思就拍拍坐在前排的晏师傅,把这个梦跟她说了。晏师傅惊讶得双手一拍:“小苏真的托梦给你了?那毛衣我只开了个头,真是小苏织完的呐!她还让我保密,不让你知道,她说你脸皮簿,知道了可能不好意思。她说她只是想用这种办法感谢感谢你。”
危思惊奇极了,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就咬了一下舌头。
疼感非常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