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一个月后,苏又茹果真与危思没关系了,而与廖一平有了关系。
那是个宁静的傍晚,危思独自在河边散步,忽然看见廖一平和苏又茹在一起。他俩都低着头,手里撕扯着一根草,相距一米多远,边走边踢路上的石子。走到一片树影里时,危思清楚地看见,他们的手牵在了一起。危思的心像被虫子螫了一下。他很吃惊,既吃惊廖一平真的做了这件事,更吃惊他们做这件事所表现出的大胆态度。
危思更没有想到,车间主任对这件事表现得非常宽容,有时还拿来开廖一平的玩笑,好像到外车间找了个女朋友,他脸上也有光似的。危思就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原来所谓学徒期不许谈恋爱,只是说说而已呀!
危思很有些失落,但并不痛苦。毕竟,他和苏又茹之间,只有两句话的交往。她对他说的话,还只有一个给字。虽然这个给字非常动人,可她这个给,仅仅针对一双破手套而言。
当然,想起那双手套,危思免不了有一丝丝的惆怅。
危思落落寡欢,不太合群。下班之后,倒班楼里打的打扑克,下的下棋,你吼我叫,热闹得很,但其中很少听见他的声音。
危思有自己的喜好,那就是读书。在乡下时,几乎没有任何文学书读,处于精神饥渴中的他,只好靠看《毛泽东选集》里的注释来解馋。进厂当工人之后,最令他满意的是,不仅每周能看一场电影,还可以去工会图书室借书。图书室书并不多,但第一次踏进图书室时,他还是感到自己像一只饿极了的小牛犊找到了一大片青草地。他很快就成了图书室的常客,图书管理员蔡师傅也因此感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与他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每次进了新书,都给他留着,等他借过之后才上架。随着时局的发展,新书好书越来越多,包括过去那些被称之为“毒草”的中外名著,都纷至沓来,令危思目不暇接,也令他愈来愈沉醉于阅读之中。往往是,一借就是好几本,在很短的时间内,囫囵吞枣地读完,赶紧去换新的。
人的爱好里往往隐藏着命运的转机,当时危思对此并不自觉。这天下了大夜班,危思休息都没顾得上,就去图书室借了三本书,坐在被窝里读了起来。不知为何,他对诗歌这种文学体裁感兴趣起来,就先看了那本《小靳庄诗选》。小靳庄据说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抓的一个典型,发动农民写诗,是作为一个政治运动来开展的。可此时,典型犹在,毛夫人却已做为“四人帮”之一员,被自己的党抓进了监狱。在同屋工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危思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读完了全书。他很失望,整本书索然无味,除了“蘸着月光磨镰刀”一句还像那么回事外,没有一句称得上是诗。这种政治打油诗,一天不知可以写多少首呢!
这么想着,危思心里一动,忍不住抓起笔,在纸上划了起来。
很快,危思在膝盖上写出了他平生第一首诗。他不知能不能叫诗,反正他是把想好的句子按诗的形式分行排列的。他写的是九月九日看到的情景,他几乎没怎么想,就让苏又茹进入了他的诗:
太阳陨落的时刻
我的心和她
同时跌倒在地
惊愣的我醒着
悲痛的她却已昏迷
我搀扶起她
如同搀扶起我自己
她以奔跑的姿态
给我前行的勇气
我们相信
明天的太阳还会早起
若干年后,成了作家的危思从不主动对人提起自己的处女作。他认为它除了记录一对青年男女在一个特殊时刻的一次特殊的接触外,并无什么艺术价值。他不否认,它是他走上文学道路的第一个脚印,但他总是说,它只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可是在写完这首诗的时候,危思是那么兴奋。他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心情豁然开朗,恍若找到了一片新天地。他取了个《九月九日即景》的标题,工工整整地抄好,装进信封,写上省报的地址,封口后,剪去信封的一只角。这是投稿的标志,当时投寄稿件是不须贴邮票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就把信夹在一本杂志里,悄悄地出了宿舍。到了邮箱前,见无人注意,才将信投进去。
危思不假思索地做了这件事,但并没有把它当回事。他很快就将它忘了。经历让他明白,对任何事情都不要过于指望。
以后的日子,他继续沉迷于阅读和信手涂写之中。
危思没有料到,命运的眷顾如此之快。
这日危思上白班,正坐在值班室,隔着玻璃窗望着那十几台运转的泵发呆。生产正常时,除了每小时巡回检查一次,抄一次报表,是没有什么事做的,所以操作工的工作乏味而无聊。办事员把班上的报纸送来了,他便急不可捺地展开来看。泵房岗位在一层,离车间办公室又最近,于是就成了信件和报纸的投递点。这让危思称心,一份报纸看完,至少可以打发掉无聊的半小时。
他漫不经心地,先看了一遍国际新闻,然后看文艺副刊版。有一幅版画很不错。版画一旁,还配有一首诗。他瞥了一眼,那里面的句子他有些熟悉。心就砰砰地猛跳起来,怎么有些像他写的呢?他的目光胆怯地上移,去寻找作者署名……蓦地,他的头脑膨胀起来了,他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名字居然被印成了铅字!
危思冲动得脸都红了,耳鸣不止。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将诗完整地默诵了一遍。没错,是他写的诗,虽然被编辑作了几处修改。他坐不住了,捏着报纸出了值班室,在轰鸣的机器声中来回走动。他知道什么叫作飘飘然了。往日无比烦人的机器噪声今天听来别有韵味,就连泄露在空气中的氨气也不那么刺鼻了。心中的快乐多得像水一样要溢出来,可惜无人分享,同岗位的姚汉金串岗去了。他实在忍耐不住,竟不顾会造成空岗的局面,也串岗串到了分析室。别人见了他,说:“危师傅有什么喜事吧?”他嘿嘿笑,却说没有没有。别人又说:“没喜事你怎么红光满面?”他只是笑而不答,装模作样看报纸。他希望有人把话题引到报纸上来,或者将他手中的报纸夺走。可惜没人这么做,几个女分析工都在摇着手中的烧杯,忙于做化学分析,没人分析他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