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苏又茹是在八个月之后了。
青衣江化肥厂建设竣工,所有外出培训的操作工都回到厂里,准备试车投产。男工们住进了位于小山包上的倒班楼,女工则住在靠近食堂和澡堂的一幢新宿舍里,那幢楼因此也被称做“三八楼”。有时危思去食堂或澡堂,忍不住会想,那个苏又茹住在三八楼的那一间呢?三八楼只有一个门进出,还有两位面容严肃目光如炬的中年妇女当门卫,对所有企图进入的男性进行严格的盘查,所以危思是断无造访该楼的念头的。楼里的女工同志都显得十分骄傲,端着脸盆,或者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头是昂得很高的;她们或者边走边梳头发,或者边走边聊天,身上是飘着雪花膏的香味的,她们的白色和粉色的确良衬衣领子是小心地翻在工作服外面的;别看她们对所有人都师傅师傅的叫得亲热,其实对青年男工都不怎么搭理的。所以危思对她们都是敬而远之,即使是本车间的甚至于一个班的,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有苏又茹除外,他想知道她的一切。在株州培训的八个月里,她和那双破手套不知被他回忆了多少次。
这天去食堂打饭,危思见到苏又茹站在左侧的队列里。终于又见到她了!他吁出一口气,他的心居然有种要休息一下了的感觉。苏又茹的头发长了一些,是典型的马尾巴发式,用一根缠着红毛线的橡皮筋随意地束在脑后;肤色也深了一点,只是面容还是那么清秀。她还穿着那件黑色的细帆布工作服上衣。这就显得特别了,大家都身着厂里统一发的劳动布工作服,她为什么以例外呢?危思觉得,她是在爱美,因为她那细帆布上衣是女式小披领,而厂里的工作服男女不分,都是立领的。她穿这件衣服,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一眼扫过去,就可以把她从人群中挑出来。
苏又茹打了饭从窗口转身时,与危思打了个照面。危思欲点头致意,却发现她根本没认出他来,瞟都没瞟他一眼。他只好叹口气,咽下一口痰,暗自想,从今以后,他和她只怕就是陌路人了。
没料想,仅仅过去了几天,危思就和她有了一次真正的接触。危思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天,1976年9月9日。这天他上小夜班,也就是下午四点上班,夜里十二点下班。午餐后他郊游了一阵,三点多的时候,抄小路去厂里上班。他忽然发现苏又茹是他的同路人,就在前头慢慢地走着。但这次,他已经没有与她结识的念头了。他盯着她的背影,默默地跟在后头。
这时,一阵低沉哀婉的乐曲声,从厂区的高音喇叭里传了出来。他惊愕不已,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听见如此哀伤沉闷的曲子。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哀乐,以后的许多年里,一从广播或电视里听到它,就知道又有党和国家领导人去世了。哀乐停后,播音员用极其缓慢沉痛的语调宣布中共中央的讣告: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因病于9月9日……不幸逝世。危思像被人敲了一棒,站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木呆呆的,巨大的惊骇使他四肢冰凉。前面的苏又茹也呆立不动了,面色苍白。危思简直不敢想象,这么伟大神圣的领袖,也会像凡人一样死去。昨夜还从电影纪录片《新闻简报》上看到他呢,《东方红》的乐曲一响,他的身影一出现,大家都热烈地鼓掌。而每次开会,几乎都要高呼口号毛主席万岁,他怎么会跟那个死字联系在一起呢?……然而,容不得他多想了,因为他看见苏又茹身子摇晃了一下,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危思冲到苏又茹身边,蹲下身子,摸了一下她的肩,又把手收了回来——她毕竟是个女的。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苏又茹两眼紧闭,看来是因为过度震惊,晕过去了。危思急得直舔嘴唇。他忽然想起,他那个乡下堂姐患羊癫疯,一发病就倒地抽搐,口吐泡沫,家人就狠狠掐她的人中穴,让她醒过来。是不是让苏又茹也试试?他四下瞟瞟,路上行人都在听广播,似乎没人注意他们。他于是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在苏又茹的嘴唇上轻轻掐了一下。苏又茹打了颤,哎呀一声醒了。他赶紧抓住她的一只手,用力将她拉起来,关切地说:“我送你去医院吧?”苏又茹摇摇头,甩开他的手,捂住面孔,呜呜地哭着,跑进了工厂大门。她奔跑的速度和所显现的活力,使危思感到了欣慰,他将一口长气从丹田深处吐了出来。
在全国举悼的非常时期里,工厂停止了生产,危思荣幸地抽到基干民兵连,执行巡逻警戒任务。他每天挎着一支不带子弹的铁把冲锋枪,排着队,在厂区走来走去,感觉非常荣耀。若碰上本车间的人,会不自觉地将胸脯挺得很高,步子迈得很大。他是个家庭有政治污点的人,父母一直是遭批判的对象,他从没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神气过,所以他很开心。这份开心是否与哀悼领袖的气氛相衬,他却没有想过。休息的时候,他喜欢把玩那支锃亮的冲锋枪,将它对准假想中的敌人,嘴里发出嘟嘟嘟嘟的扫射声,当一回想象中的英雄。
召开追悼大会这天,危思离开了巡逻队,被调去守卫工厂的后门。这让危思失望,他本希望派他去警戒会场的,这样就有可能见到苏又茹。他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甚至想如果她再一次晕倒,他就可以再次让她及时苏醒,假如他在她身边的话。
这天艳阳高照,天气反常地热。危思和几个同伴抱着枪,坐在门卫室里聊天,听着蝉儿在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唱。开始他们聊的是美帝和苏修会不会趁着毛主席逝世的机会发动侵略战争,有的说会,有的说不会,争得面红耳赤。后来与危思同班的廖一平忽然说:“哎,我有个问题,要向危思请教,以后开会,还喊不喊毛主席万岁?”
危思正想着苏又茹,心不在焉,顺口就说:“既然毛主席已经去世了,大概不用喊了吧?”
哪知廖一平立刻跳起来,指着他义正词严地叫道:“好呀,你居然说不喊毛主席万岁了,你这是对毛主席不忠,是反革命言论!”
危思目瞪口呆,全身一冷,皮肤如同结了一层壳,脸色也刷地白了。他恐慌地望着廖一平那张布满青春痘的脸。他想要是廖一平汇报到领导那里,他一切都完了。
然而,廖一平的脸只绷了片刻,就眉开眼笑起来:“嘿嘿嘿嘿,危思呀危思,胆子只有芝麻大!开个玩笑就吓成这个样子,要是被敌人抓住,还不当叛徒?”
遭戏弄的屈辱感让危思胀红了脸,想骂却不知骂什么好。他不是个善于吵架的人。他只好忿忿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表示他的愤慨。另几个同伴纷纷指责廖一平说话太没轻重,不该开这种政治玩笑。这让危思心里找回了一点平衡。
这时查岗的人来,带来消息说追悼大会哭成一片,有六个人当场晕倒,抬上了救护车。查岗人走后,危思还在想,这六个人中有没有苏又茹呢?
没料想,他的心思又被廖一平看破了:“危思,我晓得你在想什么。”
危思回他一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廖一平大大咧咧:“对,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一定在想,苏又茹是不是又晕倒了?”
危思一怔,就红了脸,为掩饰自己的窘态,鼻子里哼了一声。
廖一平说:“别不好意思啦!那天苏又茹晕倒在你面前,就是让你走桃花运!你以为别人没看见?苏又茹确实长得有味道,你要是有意思,我帮你递情书。我晓得你面子薄,不敢进三八楼。”
危思绷紧脸说:“去你的,你想让我犯错误呵?”
廖一平说:“这种错误人人都要犯的。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要不上,我可不客气喽!”
危思很讨厌他这种随便的口吻,说:“你想上就上吧,跟我没关系。”话音刚落,危思就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这么说。这好像是对廖一平的怂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