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思很不情愿地随卢笙去了文化宫。他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尤其不愿意在名人面前作谦卑状,那对他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
到了万富慈家,见到一彪形大汉躺在床上,那张阔大紫红的脸一看便知是酒精的杰作,随着起伏不止的鼾声,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万富慈端着茶杯坐在床边,见他们进屋,急忙示意他们不要喧哗,将他们引到门外,低声说达作家正在醒酒,请他们不要打扰云云。
卢笙只好带着危思怏怏回头。路过一扇酱色的门,卢笙呶呶嘴说:“这是庄姝住的屋。”停住脚伸手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又说,“她不在……哎,你找过她没有?”
危思摇摇头。
卢笙说:“你还犹豫什么?我要不是有了女朋友,还轮得到你?赶快采取行动吧!”
危思不置可否,想起弃他而去的柳莺,他隐约地有些自卑;而庄姝的一些传闻,又让他有所顾虑。
终于有一天,他向她的美屈服了。那似曾相识的秀美面容一直在他心中盘桓,释放着无法忽略的魅力。对这样的面庞,你无法求会责备。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穿过早春的寒风和城市的喧嚣,来到文化宫的大门前。
他的目光悄悄往三楼那个临街的窗口望去。窗户开了一半,果绿色的窗帘娴静地垂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被它染绿了。小风吹过,窗帘生动地扬起一角,里头一个倩影隐约可见。他心头不由一颤。也许,他此生的爱情就在那窗帘里头,只要他有足够的胆量,就会手到擒来。
他的窥视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些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感到整个城市都在审视他,赶紧扭过头,镇定一下情绪,走进大门。
门内迎面一块铁牌,白底红字,写着:奇装异服者不得入内!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工作服。他对穿着毫无追求,更不会穿被官方视作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服饰。但这标语牌的警告仍令他感到压抑。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很奇怪地没有碰到任何人,只有毛泽东和华国锋两位领袖的画像在露天剧场的背景墙上默默地注视着他。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窃窃私语,而且似乎与他有关,但见不到人。他沿着寂静的楼道往上爬,脚步声异常清晰。他感到寂静被他踏出了一个个的洞。
犹如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他才到了那扇门前。门上油漆斑斑驳驳,色泽黯淡。在紧张的心情中他莫名地联想起,这门其实也是一副壳,人只有躲进壳里才有安全。现在,他要敲这壳了。他举起右手——冷咧的空气从手背上滑落下去——弓起食指和中指,毅然决然地叩击了两下。
门发出空洞的响声,那声音仿佛来自他的胸脯。门开了条不大的缝,门缝里嵌着那张他回味过许多遍的美丽的脸。
“是你?”那脸先是意外地一扬眉,即刻陶然一笑,两只黑眸晶晶亮亮地闪烁起来。
“我去书店……顺便……”他语无伦次。
“快进来坐,外面冷呢。”她把门完全打开,让他进去。
一进屋,他就感觉被一团温暖的云雾吞噬了。屋子不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洁。书桌前有只小烘笼,里头烧着几块木炭。他机械地在桌前坐下,弯下腰,把手搁到烘笼上。他不敢看她,低头盯着燃烧的木炭,而全身的毛孔都已张开,吮吸她身上那股幽雅的温香。他捕捉着她的呼吸和动作,仿佛全身都长满了耳朵。
她冲了杯糖开水,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他们隔着那个小烘笼,也共着那个小烘笼。烘笼是竹片编织的,很有些年头了,酱红色的竹片十分光滑,隐隐地映出她的面影。他的那双操作工的手在炭火之上不安地蠕动。
“今天休息?”她问。
“嗯,上大夜班,白天没事……”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隔得这么近,他明显地接受到她嘴里春风般吹拂而来的气息。她的脸白里透红,柔嫩而光洁,表面有一层极细的绒毛。眸子漆黑发亮,眼白泛着淡淡的蓝。微笑时,小小嘴唇一张,露出两排细密洁白的小牙齿。
她凝视他,像是对他的注视作一种询问。
他赶紧端起杯子喝口糖水,说:“我好象见过你呢!”
“是见过,上次开会见过。”她说。
“我是说过去。”
“不可能。”她摇头。
“是真的。也许是……在梦里吧。”他说。
她笑道:“也许是上一辈子。”
他的心情就松驰下来了,见桌上有本书打开着,一翻,是《宋词选》,便说:“你喜欢宋词?”
“嗯,尤其喜欢柳永、秦观和李清照的词。”
“那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呢,”他的脸红了,这话明显有奉承的味道。椅子在他屁股下不安地吱呀一声。
“我只是喜欢而已,哪能和你比。听说你写了不少东西?”
“我也不过是一种业余爱好,练练笔而已。”他说。
“你谦虚什么,我读过你的诗,蛮有味道的,好象跟朦胧诗有点接近。有新作发表吗?”
“昨天还退回一份清样,说是主题不够鲜明,主编那里没通过。”他说话流利起来。
“在我们国家搞创作,真是没办法,”她深知内里地摇了摇头,“呃,写的什么内容?”
“是一首散文诗。我说洞庭湖是一片蓝色的天空,鹅群是流浪的白云,我说白云是风吹来的么?不,是牧童的竹竿赶来的。其实,我是写一种意境罢了。”
“这意境很美呵,要加上几句口号,保证给破坏掉了!”她说。
他惊奇而兴奋:“你很懂啊!”
“我是乱说的,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了。我一直喜欢诗词,宋词更是百看不厌。过去下乡演出,我总要带着这本《宋词选》。”她拿过书来,轻声读了起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圆润悦耳,在屋子里发出美妙的共鸣。他完全感觉不到柳永的伤感情绪,而沉浸在单由她的声音造成的纯粹的美里。而浮现在她眉梢的那一缕淡淡的忧伤,与词意极为吻合。
“你读得好极了!”他由衷地说。
“不好。”她谦虚地摇摇了头,半天没言语,后来看看表,说,“中午了,文化宫没食堂,我去买两碗馄饨来,你就在这吃吧。”
“不,太麻烦了。”他说,说完又后悔,该说的话都还没说呢,只怕会失去机会了。他好像才记起此行的目的。
她并不理会他的推辞,拿起两只搪瓷盆出去了。她拉紧了门。他被关在一个温暖的盒子里。他打量着她的一切。床上被子洁白素净,叠得很整齐。靠窗口有个书架,顶上面一层搁着化妆品,中间两层是书,下面一层放碗筷。桌对面的墙脚,摆着几口箱子。所有的摆设既简朴整洁,又透着单身女子的细致和优雅。屋子里无处不是她的气息,他做着深呼吸,让这气息渗入他的五脏六腑。他脑子里荡起微晕的感觉,身体似在融化,和她的气息交溶在一起。果绿色的纱质窗帘轻轻扬起,一股轻风从窗口侵入,推着他的身体走到床前。他捧起她的枕头,把脸埋在枕巾里,尽情地呼吸她醉人的体香。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他急忙退回桌前。她买来了馄饨,递了一份给他。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露出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着实有些饿了,但那种强烈的饥渴感不是食物能满足的。他边吃边小心地觑着她。她的嘴实在太小,小到似乎刚好把那片铝汤匙塞进去。她的整个面庞都不大,他张开一只巴掌就可以遮住,但上面的五官都精致玲珑,像人工塑成。透过半透明的皮肤,还可看见她颈子里淡蓝色的血脉。他心里暖融融的,翻腾着一股对她的怜爱之情。
在这间充满女性温馨的屋子里起伏着两个人的咀嚼声,想来有点滑稽,但又正是这咀嚼证明两人之间已有某种暗在的关系。他们在做同一件事,在进食的同时,也咀嚼着他们的心事,他想。她会怎样决定他的命运呢?想到此他的心又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