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她们象两口子一样过起了日子。她达到了目的,让郑英牢牢地看住了自己。
但是半个月后,她被叫到了主任办公室。
主任几个指头鸡啄米一样叩击着桌面,慢条斯理地说,小庄呀,好久没跟你谈心了,最近有什么思想情况没有?你的工作做得不错,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工作好并不说明其他方面都无懈可击。比如个人生活方面,你是有过教训的,现在更要小心谨慎,群众可是有反映呵!
她红红脸说,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请主任批评指正。
主任说,有人反映你最近老收到很厚很厚的来信,写信人地址注明内详,从邮戳上看是本市发出的,怎么回事?
她说,这是我的私人信件,关别人什么事?
主任说,是不关别人事,可你要是出了事,可就关我这个主任的事了。领导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要对你负责任。何况你父亲交待过我,我更得关心你了。还听说有个作者老围着你转,经常敲你的门,一进去就关着门不出来?
她激烈地说,这些人是吃饱了没事做。我晓得说的是谁,他是到我那里借过几回书,难道我会看得上这么个丑八怪?难道我会跟一个浅薄之徒谈恋爱吗?
主任说,你不要激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正常的交往是可以的,正儿巴经的谈爱我们也不反对。你年轻,我是怕你再一次失足呢。听说你跟那个牛高马大的郑教练住到一起了?
她说,是呵,这也有非议?她又不是男的!
主任皱皱眉说,你以为是女的就没人说了?说得更难听呢!你长得漂亮,业务素质也好,就更要洁身自爱,不要让人说,人言可畏,口水多了会淹死人的!快搬回来吧,你要不搬回来,我要把这间房间分给别人住了。
她心情坏透了。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她感到身上布满了眼睛,无数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她往四周环顾一遭,果然有几个人默默地盯着她看。她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地往体委去了。
她从郑英那里搬了回来。在房间打扫卫生时,发现万富慈在门后缩头缩脑地,就说,万老师你是看我房里有没有男的吧?
万富慈就进门来,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道,我巴不得你房里有个男的呢!我们如花似玉的庄小姐也该有男朋友了,莫让年华付水流哇!
她就顺水推舟,万老师既然这么关心,那就推荐一个呀!
万富慈说,行呀,我看化肥厂的危思就不错,这个人内秀得很,从不夸夸其谈,发表了不少作品,已经小有名气了。当然,他是个工人,社会地位并不高,但这是可以改变的。
她说,老听你们说这个人,我还没见过呢。
万富慈说,会见到的。他相貌一般,不过放心,比我强多了。郎才女貌嘛,跟你正相配。要不要我跟你们牵线?
她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她想,她是该要开始新的生活,新的人生了。
那个不能确定的时刻,我好象出发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在重复发生过的事——我背着个大包,很沉,但不知道里头装的些什么。我走向一座崔嵬的大山。山的轮廓模糊,布满黑乎乎的东西,不知是树林还是笼罩着云雾。天和地都是一片迷茫浑沌,漫无边际,稍具形状的还只有眼前这座山。我的脚探不到路,但我仍艰难地跋涉,我沿着山坡徐徐地上升。我背上越来越沉重,我全身的骨节喀吱喀吱响,我累得气喘吁吁……我觑见一些类似荆棘又如同篱笆似的东西,我从上面跨过去,那上面伸出许多铁爪子,撕破了我的裤腿,布片破裂的声音又陌生又熟悉。我感觉腿也破了,但我看不见它——我发现始终看不见我自己,即使把手放在鼻子下边。我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且能触摸到身体的每个部位。我升腾着,天风呼呼吹过头顶,我的头发飞扬如同一面黑色旗帜。我的呼吸粗重急促,一种与火药味相似的东西仿佛淤塞在肺部。我终于爬到了山梁上,我困顿不堪地伫立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山坳里。我的头熟练地对准了某个方向。哦,我看见了一片起伏如浪的山峦,不可思议的是由近及远,那些山峦竟慢慢地清晰,竟能看清山上峥嵘的松树。
在最远处的山峰后面,铺展着一片桔红色云霞,云霞下面清朗明丽,有着尚不明了却又极诱人的风景。我的记忆苏醒了……我不是无数次地来到这里,眺望天边那抹红霞,并试图走近它吗?我仿佛看见了上次来时留在山坳里的脚印。心中透过一丝丝悲凉,因某种不祥预感而沮丧。但那片红霞点亮了我的眼睛,我被那种永恒的诱惑攫住了身心。我继续前行,我找不到路,我只管走,朝着那片迷人的红霞。山好陡,我手脚并用,抓住那些想象中的岩石的棱角向上攀登。背包沉甸甸压着,我扶了它一下,发觉那不是背包,而是厚实粗糙的壳。我是一只乌龟么?我如曾有过的许多次样一惊,滑倒了。壳碰得铮铮作响。黑糊糊的山倏地耸入云霄,天边那一抹美丽的红霞一闪就不见了。我顺着山势往下滚,我深深地缩进壳里,恐惧万分地闭上眼睛。我在往下掉,往下掉,我的心紧成一坨铁,等待着坠地的瞬间……我的恐惧拉成了一根丝……轰,我的灵魂出窍了……我死去很久很久,又醒过来。我躺在我出发的地方。我觉察到,这不过是又一次重复。我歇息着,等待着,等那个不能确定的时刻再次到来,我将再次背上行囊上山,去寻找那一片桔红色的云霞,直到再一次滚下山来,再一次上山,再一次……再一次……
危思刚把这篇散文写完,就被廖一平抢去先睹为快。看完后,廖一平说:
“危思,你这是写的什么玩意?”
危思说:“不过是一个梦,我把它记下来了。”
“能发表么?”
危思想想说:“不能。”
“那你写它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是吃饱了撑的,”危思说,“在乡下当农民时,吃了上顿愁下顿,根本想不到写这种东西。”
“哎,危思,你是不是耍了个花招,什么‘迷人的云霞’,是个迷人的姑娘吧?”
危思淡淡一笑:“可能。”
过一段时间,危思就要到几个谈得来的文友处走走,聊聊天,以消解心中的郁闷。对于业余作者来说,文坛离他们相当遥远,但若能互相通通讯息,交流交流经验,就会感到很充实,觉得文学就在他们身边。
危思去机械厂找卢笙。一见面,卢笙就兴奋地指着压在玻璃台板下的照片给他看:“瞧,我拍的!”
照片上是一幢黑不溜秋的农舍,摇摇欲坠的样子,画面上既见不到人,也没有牲畜,看上去毫无生气。照片下沿有一行字:著名作家达汝成叔叔旧居。危思被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弄出了一丝微笑。达汝成是出生于本地的工人作家,被卢笙如此地崇拜,危思感到有点不可理解。
“那天我陪他回老家,听说他的旧居要拆了,赶紧拍了几张,以后这可是珍贵的历史资料呐!哎,达汝成今天到市里来了,我带你去拜访拜访!”卢笙说。
“我不想去。”危思说。
“又不远,就在文化宫万富慈家喝酒。”
“我不会喝酒。”危思说。
“喝什么酒,是去结识名家。酒哪里都有喝的,达作家可只有一个。万富慈这家伙,文章写不出来,倒挺会外交活动,每次达作家一来就请他喝酒,主动地套近乎。”卢笙说。
“我不去,跟我没关系。”危思说。
“怎么没关系?你想加入省作家协会么?他要是反对,你面前就多一道坎!认识他有益无害!”卢笙说。
“要去你去,我又不崇拜他。”危思直爽地说。他看过这位作家的文章,觉得既没有独到的见解,也没有文采,更缺少艺术韵味,所以对有著名之称的他一直不以为然。
“你这种话只能在这儿讲,若传到他耳朵里,有你什么好?危思你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在社会上要吃亏的!走吧,算我请你陪我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