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用装圣人君子,这有什么呢?好多人都这么干呢。那些一谈恋爱就租民房住的人,不就是图煮鸭子方便?你呀,以为工人阶级还像以前那么吃香?屁!告诉你,大意不得呢。要多想办法,要不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倒班楼,悔之晚矣!毛主席老人家早就说过,‘抓而不紧,等于不抓’,‘革命群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姚汉金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你……”危思不想听下去,欲言又止。
姚汉金又说:“当然,你跟我们还是不一样的。大小也是个业余诗人嘛!古人说,什么书中自有什么颜如玉吧?你若不想煮鸭子,就只有多发表作品,多写情书,再想办法脱离倒班岗位,才能牢牢吸引住她。不过,她要是干部子女,我看够呛,门不当户不对嘛,如今社会上就讲究这个!”
危思赶紧出门,躲开了姚汉金的乌鸦嘴。危思不想再让他亵渎了柳莺的情感,败坏了自己的心情。
然而二十天过去了,不见柳莺来信。
三十天、四十天也过去了,还是没有。
危思乱了方寸。毫无疑问,发生了某种变故。一连数天,他的脑子里盘旋着经过他下意识篡改了的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唱词:“说明了真情话,危思呀,你不要哭,莫悲伤,要挺得住,要坚强,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
当柳莺的信终于穿过轰鸣的机器声,飘落到危思手中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柳莺匆忙潦草的字迹已说明了一切。他并没有仔细读信,就得知了结果,平静地接受了信上的每一个字以及每一个标点。
下班之后,他走进倒班楼后那片小松林,仰头倒下来,以超然物外的心态阅读柳莺的信,并且边读边作了评点:
危思,我真不知怎么给你写这封信(其实你已晓得怎么写了)。我非常想来你那儿(也许),非常想见到你,可是实际情况不允许(是你的腿不允许,还是你的心不允许?)。我的家庭情况上次我已告诉你了,问题就出在这儿(错,应当说出在我这儿)。我把你的情况告诉妈妈后,她死活不依,这一向一直不许我出门(你不是说要超凡脱俗吗?怎么连门都不敢出?这个句号也没必要写这么大)。危思,我是真心爱你的,可我不知怎么办好。(不是不知,而是不敢,抑或不愿)妈妈并不那么世俗,也不是那么看不起你这个工人,可父母都是为儿女作最好的打算的,这么一想,我也理解她(可你不能理解我)。妈妈还逼我去见别人介绍的男朋友,是个什么科长(自然是带长的),我硬顶着没去,我妈气得几天没吃饭。妈有心脏病,我非常担心(孝顺长辈是传统美德嘛)。我的身体也一直很虚弱,神经官能症很厉害,几乎天天失眠,我曾担心以后会给你增添负担(真的?)。这几天我寝食不安(可以理解)。世俗的力量太大了,看来,我们这朵爱情的小花很难在这样的环境里开放。危思,你说咱们怎么办?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危思浑身瘫软,地面硌得腰背生疼,他都懒得动一下。他品味着那疼痛。他摊开手脚,将柳莺那页信纸盖在脸上,于是他嗅到了信里的悲哀气息。柳莺,柳莺柳莺,你问我有什么办法,其实你是有办法了。你的信就是你的办法。你只是不愿说出来。你要我先走出这一步,要我知难而退,如此你的良心就不会不安了。
他翘起下唇狠吹了一口气,脸上那页信纸便腾空而起,打着旋降落在地面上。他看见了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还有姚汉金那张窥探的脸。
“危思,是不是失恋了?”
“……”他默不作声。
“早叫你煮鸭子,你不相信,这下鸭子要飞了吧?”
“请你走开,莫在这里烦人。”他低沉地说。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假如你呀,不再爱我了,请把我埋在这山岗上……”姚汉金沙哑着五音不全的喉咙,唱着南斯拉夫电影歌曲,折了两根松枝盖在危思身上。
“我操你妈!”危思突然迸出一句粗话,腾地站起,用肩膀将姚汉金顶开,抓起那页纸气冲冲地跑回了宿舍。
愤怒中他感觉自己结了一层硬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抓起笔,僵硬而冲动地写道:
柳莺,既然你认为我们这朵爱情之花难以开放,那就算了,不难为你了。强扭的瓜不甜,勉为其难开出的花也不艳。我们厂里有一位姑娘,人品很好,楚楚动人,我决定去爱她,因为我们门也当户也对,我一定要使她幸福,决不朝秦暮楚。
他顺手就虚构了这么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他并不自知她有苏又茹的影子。危思知道这是出自一种浅薄心理,他想刺激一下柳莺。这只是一种自卫反应而已。对于一个右手给你一束花,又用左手把花夺下的负心女子,他有权这样做。
危思很快收到了柳莺的回信。那是一张白纸,不著一字。他有些纳闷,意思是无话可说,还是她的心情笔墨难以形容?再仔细端详,才发现纸上有一些淡黄色的渍点。无疑,那是一些叫作泪的东西。
危思心里立即一阵钝疼。泪算什么,我还有血呢。他拿小刀在左手食指上划了条小口,让血滴在一张稿纸上。他把几点鲜红的血寄给了从未谋面的柳莺,作为他们这场短命的恋爱的祭礼。
从此杳无音信,直到后来……才有一次意外的邂逅。
危思身上那种不时袭来的壳的感觉历史悠久,自从有了就无从摆脱。具体起始于何时,他难以断定,但他觉得,和他七岁时的一件事很有关系。
那时父亲在煤矿当矿长,全家住在一个山坡上的小平房里。一天,危思正在台阶上玩耍,一位满脸煤尘的矿工咧着一嘴白牙,从坡顶的蓝天里下来。他用乌黑的手摸着小危思的头:“小矿长,送你件礼物要不要?”
他将那只脏手拨开:“什么礼物?”
“你猜。”那人狡黠地眨眨眼。
“我猜不着。”他嘟着嘴。
“你看我给你变,变,变,变!”那人猛地从身后拿出个东西来,摆在危思面前。
那是一只小山龟,角质硬壳上有着褐色的铜钱纹,龟壳边缘镶着一条金黄色的边,底壳板是淡黄色,当中折断,两头翘起。
它怎么没有脑袋呢?他很惊奇。那人指着壳告诉他,它的脑袋缩到肚子里去了。只要你不弄出声响,它以为旁边没人,过一会就会伸出头来。
那人走后,他就双手撑腮,静静地等待。乌龟像块石头,毫无动静。小鸟在树上跳,蝉在远处叫,连风也跑来跑去,可乌龟为什么不动弹呢?他怯怯地摸了摸龟背,坚硬,粗砺,冰凉。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瞪着它。终于,它的爪子动了动,非常缓慢地从壳下伸了出来,撑在地上。接着,从那个黑洞洞的凹处,徐徐地伸出来一个墨绿色的尖嘴巴。它停了一下,慢慢地把它的脑袋和颈子全伸了出来。它的一对圆眼睛警惕地睁着,它的椭圆脑袋四下张望。他又惊奇,又有一丝恐惧,跳了起来,冲着乌龟大叫一声:“嗨!”乌龟吓得一缩,脑袋就不见了。于是他屏声静气,又开始耐心地等待。等到乌龟把头伸出来,他又一声大叫,把它吓回壳里去。三番两次,他不害怕了,觉得很开心,等乌龟缩回脑袋后,他就大胆地敲它的背,并掉换着它的方向。后来,他发现乌龟也不怕他了,他大声吓它时,它顶多把颈子缩短一些,并不把脑袋装回肚子里去了。它的亮晶晶的小眼睛盯着他,仿佛请求和他一起玩。
他拿小树枝轻轻地拨乌龟的头,逗弄着它。乌龟张开嘴叼着小树枝,他看见了它细小的牙齿。乌龟咬着不松,他使劲一拉,竟把乌龟拖了尺多远。乌龟嘴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它玩得很高兴呢!后来,他趁乌龟没注意,手从它身后包抄过去,突然抓住龟壳把它掀了个四脚朝天。乌龟四只短小的爪子可笑地朝天划动着,把颈子伸得很长很长,脑袋顶在地上一拱一拱,妄图翻过来。他拍着手笑了,笑得眼里溅出了眼泪。乌龟高高的背顶在地上,它只能原地转动着,怎么也翻不过来,它的挣扎的样子好狼狈。笑够了,他想乌龟肯定累了,于是把它翻过来。他对它说,你别逃跑呵,我给你东西吃。乌龟趴在原地不动。他抱来饼干盒,把饼干掰碎了,扔在乌龟面前。乌龟客气了好一阵子,才羞羞答答地噙了一小块。他看着那一小块饼干从它颈子里滑下去……他不知道在他和乌龟的交往中,太阳已经滑下山去,父亲手中捏着一卷文件回来了。那卷文件一如往常地敲打在他脑瓜上,骇得他头皮一麻。那声闷响使他惊醒在他和乌龟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哪里弄来的脏东西?”父亲严厉地呵斥。
“它不脏。”他小声地反驳。
“还不脏,一股臊味!”父亲皱起眉头。
果然有股刺鼻的臊味,一看,乌龟撒尿了。他想是父亲来了的缘故。乌龟跟他一样怕父亲,乌龟尿都吓出来了。
“赶快给我扔掉!”父亲又扬起了手中的文件筒。他晓得如不执行命令那文件筒将呼啸而下。他头皮紧张地收缩,心儿高悬,可他倔强地不吭声。
父亲穿皮鞋的脚愤怒地踢过来了!砰一声,乌龟石头一样飞了起来,向坡坎下坠去……他一激愣,觉得被踢飞的不是乌龟,而是他,他惊恐万状地缩紧身子坠向深渊,他恐惧地等待坠地的那一刹那……脑壳上又一声闷响,他本能地缩了一下,没有感到特别的疼。“莫拿孩子出气好不好?”他听见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说。“你不打他,他不听话!”父亲怒气冲冲。他听到了嗖嗖的风声,知道那文件筒又下来了。他脑壳一震,并不疼,明显地感到敲在一层硬实的壳上,他躲在壳里安然无恙。
此后,父亲一有不顺心的事要迁怒于他时,他就晓得以什么来抵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