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季节,厂里生产极不稳定,事故不断,经常停车。一停车操作工们就山呼万岁,把设备交给检修工,一路猛跑回宿舍打牌去了。他们从未感觉自己是工厂的主人,所以也难以让他们抱主人的态度。能够休息几天,娱乐娱乐,让因倒班而紊乱的生物钟暂且恢复正常,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自从和疏水器口角之后,危思就极少参与打牌了。他总是时刻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自尊心。他对愤怒多诗人这句话很怀疑。因为他情绪强烈的时候,根本不想摸笔。只有心境纯净,思想透明,沉浸在某种意象中的时候,他才写诗,才有可能从写诗中得到快乐。他把那支从农村带来,一直压在箱底的口琴翻了出来,站在窗口,呜哩哇啦地吹。他会用舌尖打伴奏,能吹出手风琴的效果,楼上楼下的听众偶尔也送来几句叫好声。有时他想,若让柳莺听见,她会怎样?但他马上打消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她不为这种雕虫小技所动的,人家可是大家闺秀哇!他吹口琴纯粹是为打发多余的时间,倾吐胸中的郁闷。时常吹到后头,顿觉索然无味,将口琴一丢,往床上一倒,摊成个大字,任灰暗的忧伤漫过眼帘,把自己彻底埋没。
这日他正在窗前吹着《花儿与少年》,姚汉金在他肩上一拍,把他打断了。姚汉金两眼放光,咧着牙说:“危思,我要搬走了!”
危思说:“是不是我吹口琴吵了你?”
“哪里话!我是要租民房,出去单独住。”
危思不解:“为什么?”
姚汉金说:“因为我要谈恋爱了!”
“真的?怎么没听说过?你才真是一条不叫的狗呢!女朋友是谁?”他问。
“这个人你认识。”姚汉金有些腼腆。
“是谁,你说呀!”
“她是……黑玫瑰。”姚汉金说。
危思沉默了。黑玫瑰本名陈玲玲,人所皆知,是一朵厂花。除了皮肤有点黑,容貌、身材都非常出众。因为漂亮,就有高傲的资本,本时不太搭理人,虽然同一个车间,危思还从没和她打过交道。但是,还没出师,这朵黑玫瑰就被机修车间一个姓吴的转业军人摘了去。两人经常出双入对,闹出了许多传闻。她不是名花有主了么?危思很是困惑。
“黑玫瑰跟那姓吴的已经分手了。”
“哦……”
“危思,你说我跟她谈,好不好?”
危思想想说:“这是你们两个的事,别人怎么知道好不好?只要你感觉好,两人又诚心相待,那就好呗!”
“我不是没有想法的……可是我实在太喜欢她了,要是再迟疑,怕别人会捷足先登。”姚汉金说。
危思说:“那你就抓紧先人而登嘛!”
姚汉金行李很少,一担就挑走了。望着姚汉金的背影,危思心里浮上一个念头。这念头很不好,甚至说很阴暗,但危思还是忍不住想;他这是“煮鸭子”去了。
姚汉金的离去,危思正求之不得。他一直向往着有一方独立的居住空间和思考空间。空间的大小意味着自由度的大小。危思操起扫把,喜滋滋地打扫房间,准备重新布置一下。
然而危思高兴得太早,廖一平叫叫嚷嚷地进了门:“危思,你要不要苏又茹帮你洗衣服?”
危思一怔:“你什么意思?”
廖一平说:“意思很明白,我若和你同住,苏又茹来帮我洗衣服,不就可以顺便帮你洗了么?”
危思说:“你想挤进来就挤进来,还拐弯抹角找什么理由!”
廖一平笑嘻嘻地:“我晓得你想独居,我也晓得一说这理由,你就不好反对的。嘿嘿,谁叫咱们是哥们呢!”
危思心里委实不乐意,这不仅意味着失去独住的机会,还要忍受廖一平的狐臭。可他确实没道理反对,廖一平现在是三人一间,太挤了。
廖一平所说不假,他搬来之后,苏又茹每隔两三天就来一次,每次来都找脏衣服洗,好像那是他们谈恋爱的重要内容之一。自然,她也顺便将危思的脏衣服洗了。有一份异性的关心,危思心里很受用,即使这个异性已然是别人的女朋友。苏又茹对危思有一种非常自然的亲密态度,常主动地提起他写她的诗,黑幽幽的眸子望着危思,一点都不躲闪忸怩。危思却从不提那双破手套的事,她肯定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因为对她来说,是一种极平常极自然的举动,并无特别的含义。苏又茹很会照顾危思的情绪,和廖一平在一起很有分寸,从不当他面打打闹闹,动手动脚。
有次三个人在一起聊天,苏又茹问:“危师傅,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
危思不假思索:“我就找个你这样的。”
苏又茹说:“你莫给我灌酸米汤,我这样的人,只晓得做得小事,没有远大志向,有什么出息?你是诗人,一定要找个才貌双全的才配!”
危思就说:“小苏你是身怀美德不知美,而廖一平你千万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欺侮了小苏,我都饶不了你!”
廖一平说:“那还用你说?我都不会饶过自己!”
危思是知趣的,大都苏又茹一来,他就避开了。人家谈恋爱,你总不能老当“电灯泡”吧?危思在没有爱情的地方独自游荡,满怀忧郁,意识的深处,有时会隐隐约约地出现那双破手套,令他浮想联翩。
轮休日的下午,危思搭了公共汽车去市里,参加工人文化宫举办的文学创作座谈会。本该前一天就报到的,但宣传科把通知压下了,说会影响生产,不让他参加。文化宫把电话直接打到车间,他才获知此事。
赶到会场时,已是下午四点,快要散会了。他被引到长条桌的一端,和一位熟悉的文友卢笙坐在一起。一位中年人正在发言,嘴角噙着一些白沫,讲得头头是道,却是一些老生常谈,了无新意。危思没兴趣听,眼睛就四处顾盼。有个年轻女子正给予会者倒开水,不时地弯腰,一头乌黑的短发就不时垂下来遮住她的面庞,使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他有了一种见到庐山真面目的欲望,便耐心地注视着她。当她走近一些,伸直腰,扭头给了他一个正面特写时,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全身一颤!
他见过她!她那么美,美得那么似曾相识!轻抿的嘴角,小巧的鼻子,青细的眉毛,还有水汪汪的明眸,组合成一张熟悉的美丽面孔。他肯定见过,至于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危思回忆了片刻,不得要领,便问卢笙:“那个女的是谁,怎么没见过?”
卢笙瞟一眼,压低嗓子说:“是文化宫新来的辅导员,教舞蹈的,来之前是个花古戏演员。听说是出了点事才调来的。”
危思很敏感:“什么事?”
“还不就是那种事,爱情事故。哎,是不是你想上?”
危思正色道:“别乱开玩笑!”
卢笙却说:“不跟你开玩笑,你真的可以考虑,看她那气质,端庄大方,彬彬有礼,不像乱来的绣花枕头。我们这帮作者中你最有成绩,男才女貌,当仁不让嘛!”
危思红了脸,不作声。并不是默认,而是因为她已近在眼前。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雅的香气。趁她倒水时他仔细地端详一下她的脸,她罕见的秀美使他再次断定,他真的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曾经一睹芳容。
她替他盖茶杯时,他说了一声谢谢。她点点头轻声说不用谢,朝他觑了一眼。她脸上并无笑意,但她眸子里有一道光亮一闪而过。
散会时,文化宫那个瘦如竹篙的文学专干万富慈把危思叫到一边:“危思,25岁了吧?该有个女朋友了!”
危思说:“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万富慈说:“怎么不可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搞创作的,没有恋爱经验怎么行啊?快找一个,体验体验也好啊!”
危思说:“要找就要找个靠得住的。”
成富慈说:“那当然,不过更要找一个品貌兼优,配得上你的。你看我们文化宫的庄姝怎么样?”
“哪个庄姝?”
“就是刚才还给你倒过茶的。”
“她……长得挺不错,可是互相不了解,她都不知道我是谁呢。”他不习惯这种谈话,很有些难为情。
“怎么不知道你?我早向她介绍过你,刚才还把你指给她看了呢!她来了半年了,可惜你们才见面。她对你很有好感,还想让我把你介绍给她,只是没有明说,但我听得出来。姑娘家,不好主动的,你要有心,就主动上门,宜早不宜迟。告诉你,打她主意的人可不少!”
“我……再说吧。”他说。
聚过餐,与熟人道过别,危思去文化宫对面赶回厂的公共汽车。一出门,不料庄姝迎面走来。危思心里一紧,脸顿时发起烫来,眼睛不知往什么地方放。
倒是庄姝落落大方,忽闪着眼睛微笑道:“危思,这就回去呀?!”
危思嗯了一声,不敢看她的眼睛。
“下次到市里来,到我屋里坐坐,我好向你请教,”庄姝回头指着三楼一个挂绿窗帘的窗口,“我就住那一间。”
“好……”危思红着脸应了一声,赶紧走开了。
危思走到站牌下候车的人群中,抬眼望去,庄姝还站在门口朝他看。人群中有人开着袖珍收音机,正收听一篇叫《爱情的位置》的广播小说。危思不再尴尬,可在他心里,已经是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她是决心要将过去的一切彻底埋葬的。剧团里的行李物品她都丢弃不要了,她不想再看到那座小县城,那是她的伤心地。她径直从青山铺来到这个城市。她要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她连名字都改了。她想将以前那个她从别人记忆中,也从自己的记忆中清除出去。
她的业务能力很强,才来不久,就组织排练了一台节目,成功地举办了国庆晚会。市总工会和文化宫的领导对她都很欣赏。应当说,所有的男性都对她很欣赏,都喜欢接近她。至于女性,则要复杂一些,年轻的不用说,喜欢和她打成一片,进行一些艺术啦、服饰啦、仪表啦等等方面的探讨,而年纪稍大成了家的女同志,表面上客客气气,但保持着一种距离。特别是文化宫的女家属们,看她的眼神里总有一些警惕的成分。很显然,她们对她的过去并非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