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思把他的那首名为《我的心》的情诗寄给了省报副刊。他很希望它能尽快发表,让柳莺看到。然而没过几天,那位曾经发表他处女作的编辑就把他的“心”退了回来。对退稿他已习以为常,东方不亮西方亮,另投他处便是,即使工友们得知,讥之为“出口转内销”,他也安之若素。但这份稿子不同,这确实是他的一份“心”,他十分看重,虽只有短短的几行。他心里不是滋味,甚至暗暗地把它当作了一个不祥的信号。编辑在信里作了解释,说诗确实写得不错,很有情感,也很有诗味,但党报与杂志不同,它要求来稿时代色彩鲜明,讲究时效,并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建议他将稿子投给文学杂志。
危思便将他的“心”又寄给了一家诗刊,然后专心等待柳莺的来信。他给柳莺的信已走了十天,柳莺的回信却并未如期而至,这使他心中充满了猜测。
这天办事员终于将柳莺来的挂号信递到了他的手里。危思心中释然,挂号信件是要走得慢一些。这是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厚厚实实,沉沉甸甸,似乎负了很大重托。拆开它之前危思屏住了气息,尽量让心情平静,告诫自己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过多希望,否则希望越多,失望也就越多。信封的撕裂声令他心里发紧。哦,柳莺,远在天边的柳莺,近在信封里的柳莺,柳莺柳莺。他心里默念着,嗓子发干,将两根指头伸进不规则的裂口里,夹住那厚厚的一迭纸张。因为信封被撑得饱满而紧实,他稍稍用了劲才将它缓缓地抽出来。
危思把那一迭对折的稿纸展开,发现是一篇题为《重逢》的小说。他怔了怔,因为他等待的不是这个。这种时候在他和柳莺之间横着一篇小说稿,就像夹着一个第三者,真是有点荒谬。他想肯定有信,便急急地掀稿子。总算发现,信笺夹在小说当中。
危思:
你好!收到你的信我真是太高兴太高兴了!你可以看出来,我本想在你名字前加上亲爱的三个字,可后来又划掉了;可是,我已经在心里这样默默地称呼你了。现在,我边写信边凝视着你的相片,从你的宽阔的额头我看到了你的智慧和才华,从你笔挺的鼻子我看到了你倔犟执着的性格,而从你微锁的眉头和深沉的目光,我仿佛触摸到了你内心的激情和忧郁。告诉你吧,不管你同意与否,我已经吻了你啦!
我在打字室写这封信。我关紧了门,不让任何人来打搅我们的对谈。刚才,我在打字机上把你的名字打了一遍又一遍。你这从天上掉下来,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家伙,害得我魂不守舍啦!我晓得,你一定在心神不定地等待我的回信。现在,你知道我的态度了吧?都说爱情是两颗心相撞冒出的火花,我觉得,在第一次收到你的信时,我们的心就开始相碰了。说老实话吧,我把我的照片寄给你,其实是投石问路,是向你发出信号。我知道你一定能领会和响应的。哦,我真是太高兴太高兴了,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在世人眼里,我的条件是非常优越的,母亲是局里的组织科长,父亲是市检察院的检察长,他们都是“三八式”老干部。我今年23岁了,所以给我介绍男朋友的很多。什么市长的公子啦,副省长的少爷啦,还有什么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啦等等,怕有一个排!可没有一个能让我动心的。我说,他们不过是包装漂亮而已,天晓得有没有真才实学。把我妈气得够呛!但是一接到你的信我就动了心,这可能是天意吧?尽管你只是一个工人,但我爱你,因为你有才华,有感情,而且我们志同道合。虽然我们还没见过面,可我觉得和你相处了很久,我非常了解你。危思,让我们共同向世俗观念挑战吧,我们的爱情之花在风雨中将开得愈发美丽!
随信寄来一篇刚完稿的小说,请你看看,毫不留情地提意见。让我们在事业上不断进步吧,让世人看看我们的爱情是多么与众不同,多么的超凡脱俗;让整个世界都惊羡它的奇异多姿吧!
现在,请你闭上眼睛,我要吻你了。你的面颊会感到我的嘴唇的无限情意……
你的柳莺
×月×日
他遵从她的指令,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他战栗着,因为从未有过的快乐而晕眩,而窒息。他感到,她的温暖的唇像一片鹅毛,轻轻地掠过他的面颊,他的壳——他没料到,壳的感觉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大概是为了禁锢他,关闭他,不让他体内的幸福感散失吧。
他强烈地体会到了柳莺传递的情意,它在他胸中澎湃,冲击着拍打着他的壳。他晕晕乎乎,醉意朦胧。有股炽热之流在眉间汹涌,他拼命压抑着,可幸福之浪还是溅出了体外,打湿了他的睫毛。他惶然四顾,生怕有人窥探他的快乐。他捧信的手以一种神秘的频率颤抖着。
他连读了三遍柳莺的信,咀嚼着每一个字眼。绷紧的神经渐渐松驰,激情缓缓平息。萦回于胸的是恬静的满足感。哦,柳莺,柳莺,他无声地念叨这弥足珍贵的名字。
是的,他如愿以偿了。可是,当他慎重地把信装回信封里去时,忽然有股与他的快乐和满足不和谐的感觉袭入脑中。怎么回事?他始而茫然,继而察觉,这信里头似乎还有些与热情洋溢的词句所表述的意思格格不入的东西。
危思迷惘地再次读信,于是他从字里行间依稀地看见了柳莺喜形于色的样子。他有些明白了,柳莺是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写这封信,或者说宣读这封信的,那令他不自在的东西,正是她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这就是说,她并没有忽视他卑微的地位?
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他自忖,也许是你自己太敏感,太自卑了吧。不应该这么猜度她,她不是明明白白的爱上你了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他谴责着自己,把心头那一丝不快像擦去机器上的一点油污一样擦去了。他万分珍惜地藏起她的信,认真而虔诚地读她的小说。
她的小说远不如她的信优美动人,明显地看得出,是在模仿正在文坛流行的所谓“伤痕小说”,通过两个老干部在“文革”中的遭遇,控诉“四人帮”的倒行逆施。情节一看就是编的,显得不真实。最要命的是其中没有一点生活情趣。
危思给柳莺回了信,信不长,但足足花了半天时间。他使用的词句扑实真挚,表面上没有她那样激情奔放,但感情更内在、更强烈,也更深沉。他说他的情感虽然带有机油味,但和钢铁一样硬实,坚不可摧。他说如果某一天他被送进火化炉,那烟囱里冒出来的肯定是爱的分子。他还附上了那首情诗,他说只要她甜蜜他宁愿掰碎他的心。
关于他的小说,他也没有作“毫不留情”的评价。他说他主要写诗,小说懂得不多,觉得她的小说结构完整,语言简练,有鲜明的时代感,不足之处“似乎缺点儿情趣和生活实感。”
最后,他邀请她到青衣江边的这座化肥厂来玩,如果她方便的话。他非常想见她一面。如果她不便,他可以请假去她那儿。“柳莺,能见你一面,死亦足矣!”写这句话时,他眼眶灼热,鼻子一酸,泪珠儿差点落下来。若干年后,危思回想到这个细节,忍不住为自己的脆弱赦颜。但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年轻,这就是初恋,这就是真诚。
信寄走后,又是等待。
星星在等待黎明,牧笛在等待黄昏,礁石等待潮汐,渡船等待旅人,旗帜等待风,篱笆等待藤,含羞草等待抚触,唇等待吻。等待中,众多类似的句子秋叶般纷纷坠落于业余诗人的脑际,使他耽于幻想,沉溺于冥思难以自拔。
危思想,或许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柳莺会从天而降,让他惊喜之极吧?
柳莺的照片被他藏在枕头下,每日就寝前,他都要放下蚊帐,拿出来细细端详。这天夜里,他觉得他的快乐太需要人分享了,就把照片递给同室的姚汉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姚汉金,你看看这姑娘怎么样?”
姚汉金看了看说:“唔……还可以,至少打70分吧。是你女朋友?”
“嘿嘿……”他想不笑,却控制不住。
“好呵,真是不叫的狗咬人,不声不响就钓了一下!”姚汉金在他肩上捣了一拳,“有种,我们315房总算结束没女朋友的历史了!怎么弄到的?介绍介绍经验!”
“什么弄呀弄的,难听。她也是业余作者,还获过奖,我们就……认识了。不过八字才一撇,还不晓得成不成呢。”他说。
“相片都寄来了,还有什么成不成?你要怕她变卦,我有个办法。”姚汉金说。
“什么办法?”他问。
“把鸭子煮熟,煮熟的鸭子是飞不了的。”
“怎么个煮法?”他摸不着头脑。
“你呀真是书呆子!就是把她叫来睡上一觉,生米做成熟饭,她就不敢调皮啦!我一定给你创造条件,她一来,我就给你让床。”姚汉金说。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危思满面通红,从姚汉金手中夺过相片,用袖子揩了揩装入口袋,仿佛怕给玷污了,“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