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总是想起奶奶,越回想越觉得奶奶不同凡人。她常常在黑夜里回忆奶奶的温柔细腻,安静祥和,聪明能干。也因此常常后悔没有尽最大的能力孝敬奶奶,理解奶奶。为曾经对奶奶有过的任性的吼叫流泪不已,为奶奶默默无言的承受愧疚万分。樱子总记得奶奶喜欢穿“便装”,就是老式的女装,盘扣,斜襟,立领。樱子于是也对旗袍情有独钟,奶奶的审美影响着樱子的衣着,樱子也用常穿旗袍这一种方式表达对奶奶的怀念。
“奶奶,孙女会像你一样,做一个温柔贤惠,温暖人心,优雅安静的女人。”多少个月夜,当樱子午夜梦回,想念奶奶的时候,她就会披衣下床,对着明朗的夜空跟奶奶说话。樱子渐渐明白:大多数情况下,女人安静是一个家庭的幸福。樱子用了很多时间,看了很多悲欢离合,才明白这个道理。家人之间少一些计较,少一些争执,少一些争夺,多一些顺其自然,多一些享受当下。有一个词很樱子喜欢,叫“眼前欢”。世间一切,莫不是眼前欢,若能及时享受,人生必充满幸福。眼前欢当然不是及时行乐,更不是醉生梦死,是享受当下的点滴幸福,感悟人生的细微快乐。
一路走来,樱子觉得这些年自己的心变宽了,也更温厚了。虽然有时也难免有怨恨,有愤懑,有失望,但都很容易开心起来。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八点,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照在樱子睡眼惺忪的脸上,她懒懒的继续赖在暖暖的被窝里。放假真好!不用去果园干活真好!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醒来后继续赖床。啊天天这样多好。
一阵风吹过,吹得窗帘飘起来,扫在樱子的脸上,哦。今天不仅阳光很好,风也很大啊。樱子想起了爷爷,这样的天气,应该回家去帮爷爷洗被子,洗棉袄。奶奶过世时,拉着爷爷的手说:“我死了,你就要受苦了。两个孙女有良心,可回来总是有次数的啊。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当时的情景樱子历历在目,她知道自己不能承诺什么,她最多能做到的就是平均一个月回家一趟,给爷爷换洗一下衣服、被子,给他买一些老人吃得动的糕点。除此之外,她无法做得更多。
想到这,樱子立即起床打电话给姐姐,她今天刚好也是休息。紧接着,拉起儿子,叫他速速起床。
坐班车到达娘家已是十点,远远的就看见爷爷住着一根拐杖,裤管高高卷起,走近一看,爷爷竟然没穿袜子!樱子把东西一扔,抱住爷爷,问他为什么不穿袜子?“樱子啊,我穿不到袜子呀。”樱子抱着爷爷,眼泪滴在他有些脏的肩头上。我的苦命的爷爷,他已经弱小到连袜子都穿不到了,我小的时候,他是多么能干的人啊。他经常给我洗头、篦头,他给我做饼干、做番薯糖、做蝈蝈笼子、教我写毛笔字......现在,现在他连给自己穿袜子都做不到,只能在这么冷的寒冬里光着脚,让脚冻得发紫......樱子在心里哭泣着,却也不敢对父亲母亲有明显的埋怨。
爷爷要去晒太阳,樱子搀着他走,只是短短五米的路程,爷爷竟然在樱子的搀扶下还用了十几分钟时间,他的身体颤颤巍巍的,脚已经基本上不听使唤,直直的像一根木桩在移动,樱子知道自己不能使用蛮力,我必须慢慢配合爷爷。儿子还算懂事,在樱子扶爷爷的时候,他就搬来一张有靠背的椅子放在篱笆下。爷爷坐下去又花费了很长时间。
这是妈妈出来了,樱子让妈妈把姐妹两买来的东西提进去,自己和姐姐到爷爷的房间找袜子。柜子里有许多衣服鞋袜,都是樱子和姐姐平日里买的。很多都还没有拆包装。唉!人老了,纵然有钱有怎么样。姐妹两给爷爷买了这么多衣服,可他自己穿不到啊。找到袜子,她们出去给爷爷穿上。姐姐扶着爷爷,怕他摔倒,樱子则蹲在爷爷面前,将他的脚慢慢抬起,放在自己的两膝上,樱子的泪不禁又要流下来了:爷爷的脚太冷了!还有他的脚趾甲,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了吧?很多已经翻卷起来了像枯槁的岩石,诉说着年龄的无奈。我找来指甲剪,一只一只指甲的剪,儿子在一旁说:“妈妈,你小心点,别弄痛了太公。”樱子的鼻子一酸,爷爷的脚还能不能敏感到痛觉呢?修剪指甲的进程很慢,樱子必须剪一点,吹一下;指甲太厚,得分层一点一点的剪。母亲走过来,看到樱子小心翼翼剪指甲有些不舒服,冷冷地说:“指甲都要人剪,又不是小孩子。”樱子很想说:妈妈,爷爷连小孩子都不如了呢。我小的时候,爷爷为我剪过多少指甲,现在,我为什么不能给他剪?我一点也不觉得脏。也不觉得难为情。
剪好指甲,给爷爷穿上袜子,母亲叫樱子去吃早点——樱子会晕车,绝对不能吃饱了坐车。母亲当然记得她女儿的习惯,所以她做好了粉干,煎了我爱吃的荷包蛋。
“妈妈,我们盛点粉干给太公吃吧!”儿子吃着吃着,停下来问樱子。樱子说好啊,便放下筷子,用一个碗盛了半碗粉干,夹了一个荷包蛋,端到爷爷面前。爷爷接过碗,费力的试图夹碎荷包蛋,但是蛋总是在碗底打着转。樱子又蹲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蛋分成了四分。再用调羹一点一点的喂给爷爷吃,爷爷很听话,吃得很快。有时粉干太长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吸溜进去,樱子便把所有粉干都夹断,这样就不会那么费力了。有时汤汁洒在他的嘴边,挂在他稀稀拉拉的胡子上,樱子便顺手扯了侄女的正在晒着的手绢,帮他搽干净。有时喂的太多了,樱子就等一等,让爷爷慢慢吃完咽进去。许是母亲樱子这么久还不进来,就大声的喊樱子。樱子有些莫名的生气,故意不应母亲。
母亲久久不见樱子回应,就出来了,见樱子正在喂给爷爷吃米粉,有些不高兴:“他自己吃得到,你快去吃,会冷掉的。”樱子的喉咙有些硬,说不出话来。如果能说出来,她一定会好好的对妈妈说:妈妈,我现在能这样对待爷爷,以后一定也能这样对待您。请您允许我按自己的方式照顾爷爷吧。我知道您会说:你这样照顾,一天两天可以,天天这样做,谁有这个精力?农村的活儿重,谁吃得消?可是妈妈,我从没要求过您们要这样做,我知道你的话也有道理,但我既然来了,我就要按我想要的方式孝敬爷爷,请您不要多言。
但是,樱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下午还得回去,樱子和姐姐吃完早点就到爷爷房间拆被子,把被褥拿到院子里去晒。樱子又叫爷爷换一下衣服,好帮他洗干净。爷爷扭捏了一会儿,架不住樱子使劲催,终于同意把上衣全换下来,至于裤子,则坚决不肯。唉!爷爷,我是你孙女,有必要回避吗?樱子心里说不出的味道,鼻子又酸了。
帮爷爷脱上衣时,樱子不敢太使劲,只能顺着爷爷的手慢慢将衣服袖子拉出来。爷爷的衣服全都没有扣扣子。“你不扣扣子,不冷吗?”“我扣不到啊,只好用一条围巾在中间扎紧。”这条围巾,还是樱子刚出来工作的时候学打毛衣给爷爷织的,墨绿色,手工不是很好,已经很旧了。爷爷还系着呢。脱下厚厚冬衣的爷爷,就像一个剥掉了壳的冬笋,变得瘦弱枯干。这就是皮包骨头吧。
樱子动作麻利的帮爷爷穿好衣服,帮他扣好扣子,爷爷明显感觉舒畅多了。樱子正要拿着衣服去洗时,爷爷说:“你帮我扣得这么好,明天我有又不到啊。”樱子低着头,只能假装没听见。爷爷,孙女无能,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心里想着,眼泪又流出来了,樱子咬着嘴唇憋住不哭出声来。
樱子的手长满了冻仓,浸在洗衣粉里非常痛。管不了这么多了,因为姐姐的手跟她一样。其实,比手更痛的是姐妹两的心:樱子无意指责什么,她知道家里有家里的难处,人人要为生活奔波。樱子是为所有的人而痛。人人都会老,人老了,实在是太苦了。人们常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现在樱子知道了这句话是多么狂妄多么的无知——要达到这个境界,必须有一个前提:你,还没有老,尤其是没有老到失去劳动能力的时候才敢这样口出狂言。否则,一双袜子,也可能演变成为你的一道坎,一座火焰山。
生命,有时坚强的可以承受万钧之重;有时又脆弱得不能承受一双袜子的轻量。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就在你我老了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