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书起身,向思澄鞠了一躬道:“何先生,我言语唐突,跟你道歉。”
思澄一怔,忙伸手掺扶,叹道:“这是何必,叶千金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
隽书道:“何先生,何太太,麻烦了这么久,如今大事已毕,我也该告辞了。”
思涯劝道:“现在铁路戒严,你又刚出院,还是再休息几天吧。”
思澄笑道:“是啊,等报纸出来,再走也不迟,那时候带到令堂墓前焚化,也可慰她老人家再天之灵。”隽书心中一动,望向思涯,见他目光中似有殷殷之意,便点了点头。报纸是第三天登出来的,值到此刻,隽书才相信这件事千真万确,痛哭了一场,次日起程回上海。
思涯送她到火车站,隽书念及这十数日的相处,只觉恍如一梦,茫茫人海,不知何时才有重见的机会,有心问他北京的地址,话来嘴边,却又犹豫起来,一时火车铃响,思涯跟她道别下车。
12月的天气,已经冷了,思涯将围巾重新围好,双手捂住耳朵往回走,隽书隔窗相望,如同那十多天在医院窗前一样,不同的是,那些次是望着他来,这一次是望着他走。
送走叶隽书,思涯也动身回了北京,经过孙美瑶一事,郑士琦见思澄虽是休职官儿,却也不可小觑,几番延请,思澄却只答应担个顾问的虚衔。月底的时候,收到一封家书,看罢向阿凤笑道:“老三要当爸爸了。”
“这是喜事啊,那次他结婚你回去住了一个多月,这次赶上过年,三个月够不够住?”“看看你,这点事要记多久呢,除了那一次,我不都是带着你一起回去的么?”
“好希罕,跟着你回去,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哪一个我不得敷衍到。”
“那才见你当家少奶奶的好手段。”
阿凤冷笑道:“不敢当,你们家三少奶奶才是好手段,不肯敷衍,是人家看不上,如今再生个儿子,越发不得了。”
思澄笑道:“她就算生了个儿子,阿珏也是长孙。”
阿凤叹道:“长孙,可惜不是嫡孙。”
思澄抚慰道:“现在还论什么嫡庶,我何思澄的儿子,谁敢小看了他不成?”
阿凤便不再说,思澄给家里回信,说大概什么时间能回去,思源在这之前已把思澄回山东的事徐徐告诉了何太太,何太太当时怔了怔,然后叹说那个官儿,不当也罢。这时又叫思源在信上劝思澄,说若留在山东无事,不如索性搬回来一家团聚,正交代着,却见门外人影绰绰,却是阿盈来找思源,说玉茜又吐了。
何太太道:“你快回去吧。”思源于生孩子的事本来已近绝望,不想有此意外之喜,所以加倍紧张,得了何太太这句话,急忙往回赶,才至门前,就听见玉茜摔东西的声音。
思源推门进去,只见一地狼藉,阿满急道:“一直干呕,姑爷,你说怎么办呀。”
玉茜哭道:“这样折腾,还不如死了的好。”
思源忙过去扶住,劝道:“我知道你难受,忍过这几个月就好了。”
玉茜冷笑道:“别净挑好听的说,你心里怎么想以为我不知道,哼,不就是生个孩子么,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怎么就你这么麻烦。”
思源赔笑道:“人和人不是不一样么。咱这孩子福气大,来得分外不容易,你想想,吃了许大夫多少付药,才治好这个病。”
玉茜啐一口,“治什么病,我治得是肝病。”
思源道:“对对,治的是肝病,那就更不能生气了。”玉茜一顿发作,也有些累了,便倚着靠枕喘气,思源柔声问道:“想吃点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玉茜摇头道:“什么也不想吃。”
思源抚着玉茜的手道:“总得吃点什么,人家怀孕都胖,看你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瘦。”玉茜心下一软,想了想道:“我想吃六凤居的豆腐涝。”
思源起身道:“我这就去买。”
玉茜道:“叫来顺他们去就是了。”
玉茜思源正要唤来顺,却听阿盈在外面道:“大少奶奶和四少奶奶来了。”思源起身出房,含笑招呼,将二人让进去,心想她们妯娌说话,自己正好出去买豆腐涝。
秀贞看着思源出去,低声向玉茜道:“老三近来对你,可真是没的挑。”
玉茜微笑道:“不过是紧张他儿子。”
秀贞笑道:“难道你还跟孩子吃醋?”
玉茜不愿在迎春面前说这些,便道:“这三个多月,简直在数日子过,吃什么吐什么,胆汁都恨不得吐出来,心里烦得不行,只想发脾气,大嫂,四妹,你们当初也这样么?”
秀贞笑道:“我那时候就想睡觉,别的倒不觉得怎样。”
迎春道:“要不就试着多吃几餐,每餐少吃些。”
玉茜叹道:“也得吃得下才行。真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倒霉,非得遭这个罪。我也盼生个男孩子,倒不为重男轻女,只为他长大后,不必再遭这份罪了。”
秀贞道:“头一胎总是辛苦些,听人说以后就好了。”
玉茜道:“还说什么以后,难受的时候,我连这个都不想要了。”
秀贞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三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间有争吵的声音,便唤:“阿盈!”蓦地一静,接着隐隐起了啜泣声。
玉茜喝道:“都给我进来。”
只见门帘挑处,阿盈阿满彩屏阿拂陆续进来,阿盈和阿拂手里各扯了半张旧报纸。阿拂脸上犹有泪痕,阿盈抢先道:“千金。”
玉茜皱眉道:“你给我闭嘴,我不听你说。”又柔声向彩屏道:“彩屏,你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彩屏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阿盈和阿满拿着报纸看,阿拂跟她们要,阿盈不给,就吵了几句,小孩子闹着玩罢了。”
秀贞笑道:“一张破报纸什么好抢的,拿来我看看。”阿盈便把自己手中的半张递给秀贞,秀贞也没看出什么。
阿满插口道:“在阿拂那半张上。”阿拂只见众人眼光都看着自己,料想迎春也难回护,不由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足下一顿,转身跑了出去。
迎春歉然道:“三嫂,真不好意思。”
玉茜笑道:“说什么呢,这两个东西我知道,一定是她欺负阿拂。”说着瞪了阿盈阿满一眼,两人一噤,退了出去,彩屏也相随而出。
秀贞道:“阿拂这小孩子脾气倒大。”
玉茜道:“不管事情谁对谁错,这种态度总不行,四妹的性子也太好了,弄得下人没个惧怕。”
迎春道:“我回去会说她的。”
迎春回房后找来阿拂,阿拂眼睛还是红红的,迎春叹道:“你有委屈,当场说出来不是好,跑什么呢。”
阿拂道:“少奶奶,你先看看这个再说我。”便把那半张报纸交给迎春,报纸又脏又旧,也不知用来包过什么,揉得很皱,但那张照片却仍然很清楚,思澜和一个女子跌作一团,旁边配有标题,“宾主争风大打出手,美人顾盼左右逢源。”
迎春怔了一下,心想这是思澜么,仔细看看,那眉那目,确实不是旁人,神情带着些许惊惶,这样狼狈,他也是不想的吧,难道别有什么隐情?又想自己也奇怪,发现这样的事,首先的反应不是生气,却是为他找借口。
迎春再看文字,缺损的地方并不是很多,大概意思能够拼出来,这女子名叫阿宝,在南京花界颇有名气,思澜是她的客人,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认识了方自才,便于华盛饭店狭路相逢,引得这二人大吃其醋,文末引了一段曲子:“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靡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可回话。”十足戏谑,迎春平素也喜欢看这样的调侃,不过这时候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一旁阿拂愤愤然说道:“刚才阿满和阿盈拿着这张报纸看,一边拿眼睛瞟我,一边古古怪怪地笑,我跟她们要,她们又不给,我说不要了,阿满又拿给我看,我就跟她们吵起来了。四少爷,四少爷他怎么能这样呢,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贴得这么紧。”说着就哭了起来。
迎春笑道:“傻孩子,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少奶奶,你说她们多可恶,把这八百年前的东西翻出来,不说撕了,还故意当着我们的面看。你说会不会是三少奶奶教的?”
迎春喝一声,“阿拂!”随后又放缓声音,“为什么要从坏意去想别人?”
阿拂咬唇不语,半晌道:“少奶奶,没什么事情,我先出去了。”
思澜到家时,见阿拂站在走廊发呆,便笑道:“大冷天的,在这里站着做什么?”阿拂哼一声,扭身便走。思澜走进房间,向迎春道:“阿拂这丫头怎么了,谁得罪她了?”
“不是别人,就是你。”
“我怎么得罪她了?”迎春便把那半张报纸摊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