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涯点头道:“我今天才知道,这是风凉话。你好好休息吧。”说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隽书言出即悔,却又倔强不肯反口,只是掉眼泪,思涯听得哽咽之声,叹了一口气,走回床边,递过毛巾。
隽书将脸埋在毛巾里,抽气道:“小时候,父亲教我做诗,一家人月下联句,真的很快乐,后来母亲和姐姐去了,父亲又娶妻生子,现在,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没有人在乎我是死是活。”
思涯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有句话说,花须终发月终圆,不好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隽书忽然直起身子,用力将脸一抹,心想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人家哭诉好没意思,定了定神,望向思涯道:“何先生,”忽听门外有声音,思涯走过去开门,见思澄拄着拐杖,由姨太太掺扶着站在眼前,不由怔住。
思澄沉声道:“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隽书盯着门口,神情戒备,思涯回头微笑说没事。
他扶着思澄坐到走廊的长椅上,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思澄冷笑道:“我怎么来了,你就一通电话,说得不清不楚,我能放心吗?那个女人倒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张家寿宴上出现?”
思涯不能泄漏隽书的秘密,只道:“她好像也是陪着朋友去的,运气不好被流弹射伤,我跟她之前就认识,总不能见死不救。”
思澄笑道:“流弹射伤?怎么别人都没事,就偏偏射伤她?你英雄救美,也不想想后果,张培荣这两天处理手下的纠纷,一时间还没有查到这里,若他知道你是我弟弟,以为是我指使人闹他的场,你说那该怎么办?”
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如果我现在离开,可以避免这个误会么?”思澄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扶墙而立,心想,我道什么三头六臂,原来就是这么个小丫头。
思涯见隽书出来,不愿当着她的面跟思澄争辩是非,便道:“大哥,等她休养好,我就送她回上海。”
隽书微笑道:“不必了,何先生。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已经麻烦你太多。事不宜迟,今天就出院好了。”
思澄忽然拍手笑道:“有志气,有志气,我说我弟弟看中的,必不是庸脂俗粉。”
隽书不防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涨红了脸怒道:“你,你胡说什么?”
思涯也甚是尴尬,解释道:“大哥,你误会了。”
思澄笑道:“误不误会,咱们回病房再说。思涯你来扶我,阿凤,你去扶那姑娘。”
阿凤忙笑吟吟去掺隽书,又道:“好可怜模样,娇滴滴的女孩儿,遭这样的罪,我看着都心疼。”对方若是疾言厉色,隽书倒有辞锋相对,可现在人家柔声软语,她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这样惘惘然回到房间,思澄要阿凤去门口守着,温言问隽书道:“千金贵姓?”
隽书只得答道:“我姓叶。”说罢抬头看了思涯一眼。
思涯心中也疑惑:“大哥,你想怎样?”
思澄笑道:“难道你大哥会那么没用,一个区区镇守使都不敢得罪。我刚才不过想试你一下,谁知道连叶千金也试出来了,你们两个人都很为对方着想嘛,呵呵……”
隽书正色道:“何先生不肯弃我于中途,不过是恻隐之心,我不愿负累何先生,也是感他相待之义,您想得太多了。”
思澄收敛笑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隽书道:“叶千金,请你先看看这封信。”隽书接信在手,只见头一句就写着:“山东自收编匪军后,而匪祸益烈,于今之计,非杀孙不足以绝匪望。”一时间只觉心跳如鼓,手足发颤,不由抬头望定思澄。
思澄笑道:“不错,我同叶千金的心思,其实是一样的。”随后又将声音压低,“这封信是吴大帅亲笔,嘱我暗助郑督军除掉孙匪,如今只碍着张镇守使一层,我若去他府上谈,难保他左右没有被买通的,一旦泄露风声,打草惊蛇,事情反而难办,所以要请叶千金帮一个忙。”
隽书奇道:“我,我能帮什么忙?”
思澄微笑道:“只要对外宣称,何家未来的二少奶奶在张府寿宴受了枪伤,他张培荣则难辞御下不严之责,何某人虽然不才,他也少不得要亲自过府赔罪,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说服他,让他大义灭亲,处置了这位新收的好门生。”
隽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良久不语。
思涯淡淡道:“大哥,你不要忘了李厅长,他是跟我一道去的。”
思澄笑道:“不用顾虑他,老李只会帮我们弥缝,不会乱说话的。”转脸向隽书道:“叶千金,我知道这件事于你名声有碍,你若是不肯答应,我也不敢强求,只是郑士琦首鼠两端,张培荣阴奉阳违,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就不知道要让孙贼逍遥到几时了。”隽书仍是不语。
思澄以退为进,原是想逼出她一句话,不想她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不知心里究竟什么意思,阿凤走回几步,轻轻扯了扯思澄衣襟,眼睛向思涯一瞥,思澄这才醒悟,他先前只道叶隽书为了报仇,连性命都不顾,自己帮她设法,自然一提就允,谁知女孩家毕竟羞涩,这假冒未婚夫妻之名,思涯没有先答应,她便不愿先说一个肯字。
思澄心中既然明了,便转而劝思涯道:“就不说叶千金一家的血仇,也该想想抱犊崮被掀下山的无辜性命,杀人偿命,也是国法所在,现在不过是因他手中掌兵,怕出乱子,才不得不走偏锋。”
思涯想了想问道:“如果孙美瑶伏诛,那孙旅将士要如何处置?”
思澄道:“校级以上军官理该归镇守使调派,士兵嘛,大概会给资遣送回籍,我敢保证,不会滥杀的。难道你只顾一已之名声,让这凶手继续留在山东荼毒百姓?
思涯道:“我不是顾惜自己的名声。”
思澄打断他道:“那就是顾惜叶千金的名声了,叶千金,你怎么说?”
隽书低声道:“只要能报仇,那,那也不算什么。”
思澄笑道:“这就是了,不过是一个虚名,事过境迁,谁还记得呢。”
阿凤笑向思澄道:“只顾你自己说的高兴,也不管人家坐那么久,身体吃不吃得消?”思澄笑道:“是啊,我太粗心了。叶千金,你快休息吧,我们先走了。”
思涯一起身,就被思澄按住:“你留在医院,照顾叶千金几天,其他事不必你们管。”又向隽书道:“只管听好消息就是了。
第二天思涯到隽书的房东处,将她的衣物都取了来,刚回医院,就见记者等在走廊,简单答了几句,报纸上登出来却是整整一版,不外是夸赞思涯的家世人品,至于隽书,只含混地说是思涯的同学,数月前订婚,着重写她误受枪伤的惨状,愤慨嗟叹,笔端直指张培荣庸懦无能,御下无方,才使宾客在他母亲寿宴上遭此奇祸。
接下来几日却是风平浪静,思澄没再露面,倒是姨太太阿凤曾来过几次,劝隽书耐心等待。思涯照顾病人十分细心,隽书的身体也慢慢好起来,闷时闲谈几句,或者看看他拿来的小说,借别人悲喜,倒可略减自己的焦灼。这天早晨,隽书洗漱过后,又看了两页书,觉得该是思涯来的时候了,便走到窗边向外望着,等了一回会儿,瞥见他的身影,仍回到床边坐着,拿了小说看。少时有人敲门进来,却不是思涯,而是阿凤,隽书起身道:“何太太。”
阿凤笑道:“我们来接你出院,二少爷去办手续了。”
隽书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那件事?”
阿凤笑着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隽书道:“这个是给你的。”
隽书打开来看,原来是张电报稿,上面写着自孙贼劫车得官以后,土匪愈凶。劫教堂,掳外人,求改编者不知凡几,此风一长,人心不可收拾,故不杀不足以儆效尤。她反复看了几遍,仍是疑真疑幻,心下也颇奇怪,盼这一刻也不知道盼了多久,真正盼到,竟会这样平静。抬头见阿凤正在给她整理箱子,忙道:“我自己来。”
阿凤笑道:“哎呀,谁做不一样。”这边收拾好,那边思涯也回来了,一同坐车回到思澄的住处。
他们到家时,思澄正在客厅里讲电话,见他们回来,便放下话筒,笑呵呵道:“叶千金,我没去接你出院,不会见怪吧。”
隽书道:“哪里,只是还有些事情想请问。”
思澄笑道:“你是想问经过吧,张培荣一开始还不想动手,说什么杀之无名的话,我说你不肯杀孙美瑶,以后此人降而复叛,是不是由他张镇守使一力承担,他又说孙贼手下尽是勇恶之徒,只怕弄成兵变,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阿凤笑道:“你会出什么好主意?”
思澄笑道:“主意不好,可也不坏。孙美瑶不是正和吴可璋闹着吗,我和张培荣商量,让他借口调停两边,请姓孙的到中兴公司赴宴。前天晚上中兴公司那边就布置妥当,昨天上午姓孙的一到,就把他和随从截开,小客厅二门处备下两个人服侍他上路,一个撒石灰按头,一个手起刀落,叶千金,你这大仇就算报了。”
“那么什么时候报纸上能登?”
思澄笑道:“怎么,叶千金见了电报还不肯相信么?”隽书不语。
思涯问道:“昨天杀了孙美瑶,他手下没有闹事么?”
“张培荣这人还算有脑子,事先已包围孙旅驻地,又对那些军官说,罪在孙美瑶一人,绝不多加牵连。以后解散也好,改编也好,我也懒得操心了。不过有个人民愤太大,是不能不杀的。”
“是不是刘守庭?”
“就是这个馍馍刘,他现在还在外面,等抓到他,就能解除戒严,公示于众,叶千金也不必有所怀疑了。”说罢看着隽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