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向内卧着,也自心绪烦乱,他到底知道了,她总以为这是世上惟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事,之前之后,终此一生,永远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已经快记不得那时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纸上反反复复写着那句话,将诸般痴意折成纸压在书里,我所思兮,远在天涯,不敢言也不必言,不过如此罢了。但于他自然是该生气的。
两人皆是心思如潮,一夜辗转,第二天清早起来,迎春的眼睛果然有些肿,思澜问她去不去看玉茜的义演,迎春摇头说还要和杨千金商量点事,思澜也没有再说什么。
吃早饭时,蕴萍拿来报纸叫思澜看。思澜一瞥,整版都是义演的消息。蕴萍笑道:“阮千金和林太太也都是名票,三嫂要夺魁不大容易呢。”
思澜笑笑不言,蕴萍笑道:“三哥要是弄鬼,可就太没意思了。”
思澜笑道:“也不是弄鬼,不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
蕴萍摇头笑道:“真是不害臊。”
思澜也没功夫同她细说,吃过饭便匆匆出门去了。方自才已先到厂里,跟他说捧场的人都已安排妥当,又问司琴打鼓的需不需要事先打点,思澜笑道:“剧场那边的事儿三哥自己管,我只替他找齐叫好的就是了。”
在厂里混了半日,下午三点多就赶到剧场,看门口的海报,玉茜排在第五位,倒是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听旁边有人议论,谁的名气大,谁的戏出色,又说有位国会议员的儿媳,曾跟余紫云学几年戏,还有一位女留学生,也是望族之后,一首袅晴丝,唱罢曲惊四座,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往里走。
思源正在前座跟欧阳方竹说话,见了他便笑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
思澜笑道:“这已经够早了,是你太心急。”
跟欧阳方竹寒喧几句,施可久、夏明伦他们也都陆续到了,还有刘珍珍、赵曼妮二位千金,思澜迎上去笑道:“密斯刘,密斯赵,好久不见。”
赵曼妮笑道:“还好意思说,我前几天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思澜奇道:“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
赵曼妮便向刘珍珍笑道:“你听听他这话,难道我还说谎么?”
刘珍珍只是笑,思澜笑道:“大概是我睡着了没听到。”
赵曼妮笑道:“难道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没听到,那听差丫头也没听到?”
施可久笑道:“我看准是他太太接了,一听是娇滴滴的千金声音,便给挂掉了。”
赵曼妮不语,夏明伦也觉得他这话未免唐突佳人,便在一旁笑道:“施二哥该打嘴,。”
施可久恍然有悟,忙笑道:“是该打,该打!”赵曼妮扑哧一笑,斜睇了明伦一眼。
刘珍珍拉着赵曼妮笑道:“咱们去后台看看三嫂。”
思澜道:“我陪你们去。”
施可久便推明伦,低声道:“你怎么不跟上去啊。”明伦见思澜他们尚未走远,只红着脸不说话,这时观众已到了五六成,待思澜和两位千金回来,众人便纷纷捡了座位坐好,戏快开锣的时候,凤鸣玉也到了,施可久一见他便跳起来,将他拉到身边坐。
凤鸣玉向思源拱拱手道:“我先向三少爷道贺。”
思源笑道:“鸣玉,你说她的玩意儿到底行不行?”
凤鸣玉刚要回答,施可久便打断道:“人家都向你道贺了,你还要多此一问。”又问:“你师哥怎么没来,这些位太太千金,还要借他法眼评鉴一下呢。”
“也不怕烂舌头,说的都是什么话。”
“是你听不真,我说的是这些位太太千金的戏要他评鉴一下。”
“你什么地方听不懂,我给你讲就是了。”
说话间戏已开场,头一折是“贵妃醉酒”,锣鼓一起,思澜哎呀一声,向思源道:“我才想起来,挑帘的你给包了吧。
思源笑道:“已经给了。”
明伦奇道:“挑帘的也得给包?”
自才笑道:“那是自然,难道叫角儿上下场自己挑帘不成?”
这时任太太扮的杨贵妃出场了,施可久一见便笑:“杨贵妃是胖,可也没胖到这种地步呀,这娘娘一醉,不把高力士压倒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第二场是王太太的“游园惊梦”,施可久看完又笑,“明明是女人演女人,倒不如鸣玉演的像,真是奇哉怪也。”
夏明伦笑道:“施二哥,你不能歇一会儿。”
施可久只停了片刻,又忍不住向思源道:“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如果都是这样的水平,你家少奶奶就算拿了第一,也胜之不武。”思源心想,老施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第三场也是“游园惊梦”,这位千金袅袅婷婷,容色娇艳,一上场便是个迎帘好,再一张口,施可久眼睛都直了,因为戏跟前场一样,反而更见出色,一折唱完,但听前后排议论纷纷,都在打听这位千金是谁。第四场是《彩楼记》中的一折,先生替太太配戏,台下夫妻,台上夫妻,对白一递一送十分好笑,唱做也是上佳,彩声不时响起,思源倒有些紧张起来。
终于到了玉茜出场,翩翩年少,秀色夺人,一笑一蹙皆是风流,低头才吐“月明”两字,便彩声如雷,这固然是玉茜扮相俊俏,表演细腻,也实在是因为左右两排多是他们兄弟找来的朋友,方自才一边鼓掌一边向思澜道:“我找来的这些人还不错吧。”
思澜笑道:“还说呢,乱喊一通,都不在拍节上。”
施可久笑道:“你也别怪他们,哪能个个都像贤昆仲这样懂戏呢。”又指着思源笑道,“看看你三哥,听得多入神。前些时候为云枝的事足死了一大半,现在又还阳了。”说得凤鸣玉也捂着嘴低声笑起来。
思源笑道:“你是把翠喜娶到家了,就嘲笑起我这失败者来。”
施可久笑道:“不敢不敢。”看看台上又道,“小钟太太今天配得也不错,一声潘郎叫得人骨头酥酥的。”
思源笑道:“人家钟先生就在前面坐着呢,当心他过来揍你。”
施可久身子向前一探,笑问:“是不是拼命拍巴掌那个?”一瞥间却见刘珍珍正和思澜细声低语,好像在说,你三嫂这样扮,倒比平时好看,思澜含笑点头,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清了。
凤鸣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问道:“你看什么?”
施可久笑道:“我看台下的戏倒比台上好看。”凤鸣玉也不多问,这时一折“琴挑”结束,玉茜和钟太太谢幕退场,思源也匆匆起身向后台去了。
施可久笑道:“老三大概要把咱们扔下不管了。”不想思源却很快就回来了。
赵曼妮问道:“何三哥,你怎么不在后面陪三嫂?”
思源笑道:“后台乱得很,没有我呆的地方。”
赵曼妮看了刘珍珍一眼,刘珍珍起身笑道:“我们还要去一个朋友家,就先走了。”
思澜道:“我送你们。”明伦也跟着一道送出来。
赵曼妮看人家这样客气,便笑道:“密斯赵家开舞会,不如密斯脱夏一起去罢。”
明伦看了思澜一眼,思澜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何况这边也没有什么事。”
刘珍珍笑问:“那你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思澜摇头,刘珍珍笑道:“我想你也是不会去的。”
赵曼妮笑道:“何四少爷现在成家立业,哪有时间陪我们疯玩,请留步罢。”
思澜也不辩什么,待他们走远,却不再进去,只在门外随意倚着。
不久人潮纷涌而出,想是戏已散场,思源他们走出来,见只剩思澜自己,不免要问,思澜照实说了,施可久便笑道:“送人也会送丢一个。”拉住思澜的手道,“鸣玉逃得快,你可不能再跑了。”
思澜问道:“你们要去哪里?”施可久也不答,只跟思源东拉西扯,一时汽车停在巷子口,思源便吩咐老王回去。
思澜一看便明白了,问道:“又来这里做什么?”
施可久指着方自才笑道:“是你们这位先生,说日日在花报上看见阿宝的名字,只是没有见过,正好你三哥要请我们,就选了这里。”
思澜见思源神色不悦,想是在玉茜那里受了什么气,不由看了他两眼,思源笑道:“你看我做什么,你三嫂那里围得满满是人,根本没有我立脚的地方,左右没事,不如大家来玩两把。”
思澜皱眉道:“直说就是了,何必神神鬼鬼的。”
方自才笑道:“三少爷是怕老王回去多嘴。”
一行人到了花雨楼,早有相帮引着众人向里走,自才在思澜身后,见一女郎冉冉下楼,美目流盼间,已将众人都招呼了一遍,在思澜面前立定,含笑叫了声四少爷。思澜也笑着唤了声六千金,又向阿宝介绍自才,阿宝便敬烟茶,施可久笑道:“这位方少爷可是专慕你的芳名而来。”
阿宝嫣然一笑,方自才自问也是倜傥人物,不知怎地,与这阿宝眼睛一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时安席落座,施可久开始写局票,思澜还是叫的红绮,施可久叫的是李家妈新买的清倌人紫玉,自才不肯叫,施可久也不相强,因香怡楼离这里并不远,红绮和紫玉不多时也都到了,红绮穿一件杏色长袍,外面罩一件月白缎滚金边紧身小坎肩,倒比上次见的时候年轻了许多,紫玉不过十五六模样,坐到施可久身边,依依可人,怯声唤句施二爷,施可久呵呵大笑,抚着她的手道:“什么施二爷,应该叫姐夫才是。”羞得那女孩子直往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