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澜洗过脸,同思源坐车来到彩排场地,见到熟人,不免寒喧几句,一时玉茜上场,思源便用力鼓起掌来,但玉茜对他还是不理不睬的,散戏后也只跟思澜说笑,又拿了一打票要他包销。
思澜笑道:“三嫂,这位置也太惨了点。”
玉茜笑道:“就是难卖才找你,位置好的,还找你做什么?”
思源笑道:“给我吧。”说着伸手去接票。
玉茜佯作不见,笑吟吟向思澜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不敢劳驾。”
思澜接过票笑道:“三嫂的事,我哪敢不上心,保证到时候钱到人也到就是了。”
玉茜笑道:“我可记着你这句话。”
出来时思澜向思源道:“你也忒性急了。”
“不是想当面献点殷勤么。”
“那现在怎么办?”
“这票钱我出了,你负责替我找50个人就是。”
“白送票么,这个容易。”
思源笑道:“你找50根木头坐那儿可不行。”
两人分手时已近中午,思澜直接去了绣花厂,女工都去休息了,迎春和杨千金还在屋子里。只见杨千金拿了一件绣品给迎春看,迎春似乎很惊喜的样子,咦了一声道:“这和平时的绣法全不一样。嗯,是以针代笔,用丝线当颜料,针法纵横交错好像很乱,但是绣成再看,又觉得一点都不乱了。”
杨千金含笑道:“不错,吕先生正是想把西方光色表现法用在刺绣里,眼下也只是刚刚尝试,应该还可以做得更好。”
两人正议论着,思澜推门笑道:“学生再好学,也不能让先生饿着肚子讲课呀。”
迎春走上前道:“你怎么来了?”
思澜笑道:“请客人吃饭,难道先生躲了起来,让太太会钞么?”
杨千金笑道:“两位太客气了,其实我随便叫碗面吃就可以了。”
思澜笑道:“那怎么行,杨千金既到南京,千万不能错过八宝鸭和炖生敲。”
吃过午饭,又送迎春和杨千金回厂里。下午,杨千金继续讲授各种针法,再纠正女工们的习作,思澜坐在一旁,只听得昏昏欲睡,又忍了半个钟头,还是坚持不住,跟迎春说了一声,便雇车先回家了。
思澜回家后偏又睡不着,于是接着搬箱子挑捡旧书,里面还有两个箱子,装着蕴蘅的笔砚字画,想她虽不是惜物之人,这些画总是爱的,一旦怆惶离家,却半帧也带不走,只能放在这里蒙尘而已。
阿拂又搬过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有迎春从前绣的一些钱袋和扇子套,思澜一件件看过去,想起小时候的趣事,才不那么怅然了。
阿拂忍不住插口道:“四少爷,像你这样拿着个扇套看半天,什么时候才能收拾完?”
思澜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几本画册下是一个做得十分精致的封套,里面装着七八本字贴,一本本抽出来看,有黄山谷的,也有文征明的。他想,前几天还听思泽说找不到好贴,不如在这里给他挑几本。略一翻捡,却从其中一本里掉出一张纸。
那张纸叠得整整齐齐,打开来看竟颠颠倒倒写满了“沅有芷兮澧有兰”七字。思澜一怔,回头再看字贴,原来不是黄山谷的真迹,而是思涯的摹本,“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
阿拂见他直直地盯着那张纸,双手微微发颤,忙叫了一声“四少爷”。思澜恍如不觉,再叫一声,却见他猛地跳起来,向外急奔而去。
阿拂吓了一跳,急忙追上去喊他,思澜跑了十几步,突然止住步子,回身向阿拂道:“你先回去吧,我去那边整理书房。”说罢径自走了。
阿拂心中纳闷,但也不敢问什么,只好先回三太太处。
迎春回来时,思澜还没有回来,阿拂待要去喊思澜,迎春说还是我去吧。
那几间屋子早已裱糊打扫停当,正房四间,两明两暗,中间是起居室,家具差不多已摆齐,沙发椅,梳妆台,还有四脚带抽屉的新式铜床,思澜此刻正躺在床上,一条锻面织锦被只盖着半截身子。
迎春上前推了推他道:“怎么在这里睡了?”思澜揉了揉了眼睛睁开,定定地望着她不语。
迎春微笑道:“怎么,睡魇着了么,起来罢。”说着用手扯他,思澜握住她的手,用力向怀里一带,迎春便跌坐在床上,思澜合身缠了上去,迎春推他道,“别闹。”思澜却愈缠愈紧,吻密密盖下来,迎春有些发急了,侧头躲闪道,“你做什么,我要生气了。”
思澜将头埋在迎春的颈边不动,半晌方道:“过来看看咱们的书房。”随起身拉着她的手穿过镶字画的隔扇门。里面便是书房,三面书橱贴墙壁立,靠窗一张桃花木嵌太湖石的书桌,花梨木的大靠背椅,走近细看,文房四宝井然有致,上面挂了一幅迎春的字,写的是王维诗,素绢衬着红绸,外面用玻璃框镶着,更显得清丽飘洒,迎春看着他的眼睛笑道:“这个不要挂了。”
思澜轻轻笑了一下,低声道:“好,你说不挂就不挂。”顿了顿又道:“只是也不能空着,总要挂点什么。”
“我记得有一幅文征明的立轴,应该拿过来了吧。”
“我去后面厢房找找看。”
“还是明天再说吧。”说话时思澜已经往后面去了,迎春便开了书橱的玻璃门,随便看书等着。
一时思澜回来,见迎春扶着桌案看书,十分聚精会神,便站在她身边望过去,她看的却不是书的内容,而是后面的跋,便道:“想不到蕴蘅还有心思给书写跋。”
迎春道:“这本书是二哥的,那时候三千金跟他借,后来一直也没还。”
思澜低声道:“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是你去借的吗?”
迎春听他这一问的语气甚是古怪,抬头看了他一眼,思澜避开她的目光,笑笑道:“我们兄弟姐妹的书都是混放的,只有二哥细心,还编书目,到头来蕴蘅一样借了他的书不还。”说着转身自去挂那幅字,迎春放下书,帮他扶住凳子,思澜挂好后,一低头就看见迎春的脸,空气里有种旧书烟墨的气味,熏得他心神不定,一刹间想起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却听迎春道:“恽南田有‘瓯香馆’,黄仲则有‘两当轩’,你说咱们的书房叫什么好?”
思澜跳下凳子,想了想笑道:“你知道我肚子里没什么货,还是你自己想一个罢。”
迎春沉吟道:“就叫芷言斋好不好?”
思澜喃喃重复一遍,笑问道:“止言,是叫人静心读书,少乱说话么?”
迎春走到书桌前,拿了支笔在纸上写了“芷”,笑道:“不是行止的止,是兰芷的芷。”
思澜看她写的那个“芷”字,瘦而腴,秀而拨,是像黄山谷还是像那个人?一旦有心,处处皆是痕迹,一时间也说不出是生气还是伤心,忍不住从她手中抽出笔,在那张纸下面续写:沅有芷兮澧有兰……
迎春刚想说话,却听思澜沉声道:“我从前就奇怪,女孩子学书,不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反去临黄山谷剑拔弩张,原来为来为去,只为了一句思君子兮不敢言。”说到这里,笔锋用力一顿,猛地甩了出去,墨汁顺着墙壁慢慢淌下来,嗒嗒嗒嗒,染黑了长长一道。
迎春静静走到墙边捡起那只笔,在水盂里涮了几下,架在笔山上,缓缓道:“你知道咱们成亲那天三千金对我说什么?”顿了顿又道,“她说几个破水盂不值钱,叫你下次砸点贵的东西。”
思澜一怔,却听迎春低声道:“大姐最爱兰花,难道你不记得了么?”
思澜转过头来看她,竟是平常一样的好眉好目,难道是他想错了,或者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她写着好玩的,又或者那个人并不是二哥,他一年才回来几次?一颗心起起落落,乍松乍紧,正犹疑间,却见阿拂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是三太太等了许久不见他们回来,又叫阿拂来唤人。
两人也不便再说,只随着阿拂往回走,晚间园中有雾,看不见彼此脸上的神情,思澜急急地走在前面,迎春只好加快步子,才不至被他落下太远,阿拂看两人情形不似往常,也不敢随便乱说话。他们进门时,三太太和思泽已经吃完了,只有蕴萍吃得慢,抬头向两人笑笑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们等不及,就先吃了。”
迎春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思澜却没反应,这边郑妈盛了饭来,只埋头吃饭,几口吃完,便自回房间,蕴萍心下奇怪,向迎春道:“四哥这是怎么了?”
迎春勉强笑道:“大概是哪里不舒服,我去看看他。”放下筷子回房,见思澜已上床躺下了,迎春来到床边,思澜便向里翻了个身,迎春本想跟他好好谈谈,见他这副样子,又觉得说亦无用,转身进了浴室,拿着手巾洗脸时,眼泪止不住往外涌,慢慢抽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门声吱哑一响,思澜咳了一下道:“你快出来吧,女儿想妈妈了。”
迎春抹干眼泪出来,见李妈抱着璎儿坐在一边,璎儿正在大哭,迎春忙上前接在怀里,哄了一会儿,才慢慢好了。
李妈笑道:“你们每天这时候都来抱她,今天没来,她就等不及了。”思澜见迎春贴着女儿的小脸,眼圈犹是红红的,心中也自感触,何必一定要弄清楚呢,便是弄清楚了又能怎样?总是过去的事了,她已成了他的妻,还有了一个这样可爱的女儿,纠缠既往,徒然自缚,这样一句句自我开解着才好过些,但心下终是惘然。
一时璎儿困了,李妈抱她回房,思澜绞了一把热毛巾递给迎春道:“敷一敷吧,要不一觉醒来,眼睛就该肿了。”迎春接过毛巾,待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有付于心底一叹,擦过了脸,两人便休息了。
思澜睡在外面,触目便是梅花帐,当初原本觉得他画她绣,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现在想想,后面部分却是她找思涯画完的,岂不是有些讽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