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知道珠儿是姑表联姻,未婚夫就是宝泰源的跑街王志谦,便道:“你表哥怎么能算没有出息呢,方掌柜很器重他的。”
珠儿淡淡道:“被人器重有什么用,真正有出息的,是能器重别人的人。”
秀贞笑道:“你倒是很有志气,可也不能拿终身大事开玩笑啊。”
珠儿道:“大少奶奶,我没开玩笑,我早就说过,他当上了掌柜或是总管我才嫁。”
迎春见她庄容正色,知是真话,想是要以此来激励王志谦上进,却听珠儿妈骂道:“这死丫头,简直昏了头了。”
珠儿道:“妈,我跟表哥都商量好了,他也同意,你再劝再骂也是没用的。今天两位少奶奶作证,我要是说了不算,就让我一辈子孤独终老,没儿女送终。”
珠儿妈听她发下这样的狠誓,料难强求,哭道:“我是哪辈子作孽,养下你这么个犟头。”珠儿向秀贞迎春行了一礼,便拉着她母亲走了。
秀贞点头叹道:“看不出她这样好强,我真不及她,已经一点刚性都没有了。”
迎春握住她手,唤一声大嫂,秀贞笑道:“没事,只是羡慕她敢这样任性。”
迎春道:“厨房新添了人,还要想着调剂才是。”
秀贞笑道:“亏你事事细心,否则我这里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这天吃过晚饭,秀贞与迎春一道来看玉茜,玉茜正靠在软枕上和阿盈说话,见她们进房,忙唤阿盈倒茶。
秀贞坐到床边,拉着玉茜的手道:“这几天手忙脚乱,也没过来看你,你觉得怎么样?”
玉茜道:“这两天还凑合。”阿盈端茶盘过来,粉定杯子里浮着几片碧叶,玉茜向迎春微笑道:“我这里没有好茶,四弟妹别笑话。”
迎春笑道:“三嫂太客气了。”
秀贞瞅了瞅玉茜道:“你可瘦得多了。”又问玉茜的病,玉茜只说肝脾失疏,并不提经行不准之事,正闲话间,见阿拂来寻迎春,说是三太太找她有事,秀贞便道,“你快去吧,别让三娘着急,我再坐一会儿。”迎春点头去了。
玉茜看着迎春的背影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必是为了珠儿回去,吕妈没了位置的事。”
“若是平常,还真没有她的位置,不过现在每天都要施粥,母亲的意思,是另设出一个小厨房,拨几个人专做这件事,也免得误了正经饭时。”
“母亲想的原很周到,不过大嫂你是知道的,府里这些妈妈大姐们,东西过手,哪个是处润不沾的,你又是个宽厚人,她们越发没个惧怕,只怕没赈了灾民,倒先赈了她们自己。”
秀贞怔了怔笑道:“我倒没想这么多。”又道:“你快些好吧,我也卸下这副担子。”
“可别这么说,我没来之前,你不一样管得妥妥当当,何况现在还有迎春帮你。”
“你没来之前,我凡事都问母亲。这两年不管事,连一些成例都想不起来了。迎春虽细心,但她跟我差不多,性子又软,嘴巴又笨,哪里说得动那些人。”
玉茜只是微笑不语,秀贞道:“你笑什么?”
“性子又软,嘴巴又笨,这八字考语可是冤枉迎春了。”
秀贞怕她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便转过话题问道:“老三这些日子都在家吧。”
玉茜淡淡道:“我也懒得问,大概在吧。”
秀贞叹了口气道:“他既知道错了,你便给他个梯子下也没什么,夫妻一场,何必非要占那个上风呢。”
“我当大嫂是真心来看我,却原来是替母亲当说客。”
“来看你也好,当说客也罢,母亲总是为你们两口子好。”
玉茜沉吟道:“我知道她老人家是好意。只是大嫂,你也替我想想,我病得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不回来看一眼,现在他那边落了空,想回头就回头,世上有那么便宜的事么?可笑他抛家撇业一门心思去趋奉人家,结果人家把他给耍了,就算我肯原谅他,他也没脸进这个门吧。”
秀贞听她说话语气中愤恨不减,自己又素来口拙,一时也没话驳她,便道:“你不会真想离婚吧,别说咱们这个家,就是你娘家也是决不能答应的。”
“不离也不过就是守着这个虚名罢了,女人离了男人,也未必不能活。像大嫂你一个人带着珊儿、瑶儿,不也过得很好吗?”
秀贞苦笑道:“你好的不比,跟我这没用的比什么。”
玉茜道:“话不是这么说,与其看着生气,倒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好。”
秀贞笑道:“你这是赌气的话,我不跟你犟,等过些时候你消了气再说罢。”
玉茜笑了笑,也不再往下说,秀贞说了些近日管家琐事,看天色不早,便告辞了,玉茜要起身送她,被秀贞拦住,玉茜便叫阿盈替她相送。
在走廊里遇见思源,思源笑道:“大嫂不再坐一会儿?”
秀贞笑道:“再晚回去,那两个丫头又该闹了。”又劝阿盈止步,思源向阿盈道:“去拿盏灯来,我送大嫂回去。”
秀贞忙道:“不必了,天还很亮。”看了思源一眼道:“母亲都替你们着急,你自己倒这样不紧不慢的。”思源只是低头不说话,秀贞也不便多说,便自去了。
思源回头问阿盈道:“她这几天好了些吗?”
阿盈道:“她?她是谁啊?”思源见阿盈装傻,只得硬着头皮道:“你们千金,吃了这几副药见好了吧。”
阿盈哼一声道:“总算没给姑爷气死。现在才问,不嫌晚了点么?”
思源笑道:“我是你仇人么,这么跟我说话。”
阿盈抿嘴笑道:“姑爷待我们千金,可跟待仇人差不多。”
思源见秀贞过来探病,想必会劝解玉茜,本想借机会进房说上一两句话,说不定夫妻就此和好,现在听阿盈这种口气,可以想见玉茜的态度,况且晓莺之事,让她看尽了笑话,自己怎么腆脸求和?退一万步说,纵然他肯服软,玉茜也未必会善罢,到时候得寸进尺不依不饶,事事被她压制,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这样想着,觉得不如且待几日,当务之急是让父亲早些消气。因何昂夫主持义赈,施衣施药种种都需有人承办,思源为求表现,一连十多天都是早出晚归,这天回来早些,夕阳犹照,园中菊叶披离,已是半残时节。思源且赏且行,转过廊柱,却见玉茜阿盈主婢从对面走过来,他自上次和玉茜大吵后,一直冷战,这时见她虽清减了些,却是面色红润,想来身上的病已无大碍。他稳了稳神,踏上一步,陪笑道:“你今天……”
玉茜却恍如不见,侧过头去跟阿盈说话,擦肩而过,竟把他晾在当场,阿盈忍不住“扑哧”一笑。
当着阿盈的面,思源实在老不起脸皮再追上去,便折而向西,去寻思澜,不想思澜还没回来,他左右无事,便问思泽道:“你笛子学得怎么样了?”
思泽笑道:“还差得远呢。”
蕴萍在旁边笑道:“吹一支让三哥指正一下。”
思泽便去自己的房间取笛子,思源方才就听见里间屋子隐约有说话声,这时静下来,只听三太太的声音道:“你便是要兴利除弊,也犯不着拿自己人开刀。”
蕴萍皱眉,喊道:“妈,三哥来了。”
不一时三太太推门而出,身后跟着迎春。思源起身叫了声三娘,三太太道:“三少爷快坐,少奶奶好些了吗?”
思源笑道:“小病而已,已经没事了。”
三太太道:“那就好。”思源见她虽是应酬如常,脸上神气却不那么自然,不愿再坐,待思泽回来,只应酬几句便找个借口先走了。
思源一走,三太太便皱眉道:“你也是,怎么不早点喊一声。”
蕴萍道:“谁让你说话那么大声。不就是为了辞掉老吕妈那件事么,她自己手脚不干净,你埋怨四嫂有什么用?”
三太太啐道:“放屁,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转脸向迎春道:“你若想立威,就该拿那些不服你的人做法,怎么连个亲疏远近都不明白呢?你再公正,那伙人也未必说你一句好。现在老吕妈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犯,你便让她回去吧。况且她管这个厨房,是太太亲口答应的,你让她回去,大少奶奶也不会说什么。”
迎春想了想道:“妈,我不敢说有多公正,只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老吕妈胆子太大,我看过这两天的粥,稀得不成样子,现在办赈,各方有许多眼睛看着,若让人说一句何家沽名钓誉,就不好了。”
三太太冷笑道:“你倒会拿大帽子压人,不过是百十块钱的事,就会坏了何家的名声了?看来我这婆婆说不动你,我自己求太太去,就不信她会给我钉子碰。”说着便往外走。
思澜正从门外进来,迎面遇上,顺手扶住三太太问道:“妈,你去哪里?”
三太太哼道:“问问你的好媳妇吧。”
思澜不解,蕴萍便把事情大概说了,思澜劝道:“三嫂的病已经好了,重新管家,一定会查这段时间的帐,她现在不处置,到时候让人家处置了,反而不好看。我记得老吕妈的小儿子也有十几岁了,鸿业三厂正招学徒工,不如让他去试试,学门手艺,也算有一技之长,岂不比让他妈妈回来强。”
这番话若是迎春说,三太太只会更生厌,但思澜说来,便易于见听,况且她只是作给迎春看,也不会真的去找何太太那样不识相,正好借此收场,只是嘴上仍道:“我就知道你会帮你媳妇说话,罢了罢了,也算是给人家一个交代。”
思澜怕三太太絮絮不休,瞥见思泽手中执笛,便笑道:“最近学了什么曲子,让我们欣赏欣赏。”
蕴萍笑道:“三哥这人最要不得,思泽拿来笛子,他又走了。”
思澜笑道:“我虽然不会吹,可是会听,也未必不如三哥了。”看了看窗外又道,“到外面去吹吧,今天月色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