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来到屋外,思泽靠在一根廊柱上,抹了抹笛孔,缓缓吹奏起来。
思澜走到迎春身边,牵了她的手,静听思泽吹笛。迎春看向思澜,思澜向她眨了眨眠,迎春一笑,从前听人吹笛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想起思涯,再亮润的笛音亦觉清泠,但此刻偎着思澜,感觉他的手温暖地握着她的,那笛音也仿佛欢悦明媚起来,转转折折,一段故事完,一段故事起,日升月上,暮暮朝朝,这个人与她同看。
一曲终了,思泽笑道:“怎么样?我总觉得不好,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迎春只觉这一曲圆转自如,毫无凝涩之处,可见是下了功夫的。但小孩子心思简单,比不得欧阳方竹经过一番红尘悲喜,甚至也没有思涯的指下蕴藉,曲子虽熟,难免有声无韵,欠了几分宛转意绪,这又不是思泽的年纪可以强求的了。
却听思澜笑道:“只怕二哥在这里,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等义演时,就请你给凤鸣玉伴奏好不好?”
蕴萍笑道:“听说这次义演,还有不少太太千金票戏呢,若真让思泽给凤鸣玉伴奏,还真是个不错的差事。”
思泽笑道:“要是咱们家四千金敢上台,我也不怕丢丑。”
蕴萍笑道:“我如果像三嫂一样,昆腔皮簧样样来得,还怕上台么?”几人说笑着回到屋里,三太太拿了水烟袋在手,刚把纸煤吹着,见他们进来,眼皮也不抬一下。
思澜道:“我去看看璎儿。”便拉着迎春回房,李妈已拍着孩子睡下了,阿拂见他们回来,便去放洗澡水,思澜又道,“我答应了思沛今天教他下棋,偏又这么晚了。”
迎春知他是顾忌何昂夫不在,婉茹年纪又轻,晚上去怕人说闲话,便道:“答应了小孩子别失信,我跟你一起去吧。”
其实8点多也并不算很晚,各处灯火烨烨,两人沿石板路走,迎春手里提着一盏白纱灯,思澜笑道:“这么亮,都说不用拿它了。”
迎春道:“万一回来时黑了呢。”
思澜拿着她的另一只手塞在自己的袖筒里,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想给你捂手,你死活不让,好像我要占你便宜似的。”
迎春想起小时候的事,也不禁好笑,“难道不是么?”
思澜笑道:“天地良心,我那时全是一番好意。”顿一顿又笑,“现在才是不怀好意。”说着蓦地回身去吻迎春。
迎春吃了一惊,灯笼从手中滑落,嗔道:“你看看。”思澜笑嘻嘻地拾起灯笼,自行提着,灯影摇曳,迎春一步步踏在影子上,倒有些重回少年时的感觉。
携手缓行,又说起搬家的事,思澜道:“原来的地方有些小了,你喜欢哪里,咱们重新挑一处。”
迎春想了想道:“云琅轩后面,不是空着五六间屋子么,我看那里就很好。”
“那里宽敞倒是够宽敞,就是离湖太近,秋冬两季怕有些冷。”
“离湖近才好,现在屋子里有暖气,也冷不到哪里去。”
“说的也是,咱们以后每天早晨可以划船过这边来。”
“院子里那几株梨树长得最好,到了春天,一树花一树雪,搬把藤椅在树下,低头看书,抬头看花,再惬意不过。”
“听你这一说,我都等不及想立刻搬了。”
说话间到了婉茹处,小婵一见他们便笑道:“快请进,小少爷不知念了多少遍了。”又回头喊思沛。
只见一个小身影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头扎在思澜怀里,思澜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你再胖下去,四哥就抱不动了。”说着抱起思沛向里走。
婉茹一边笑向他们招呼,一边呵斥思沛下来。
思沛道:“四哥说他现在还抱得动,等他抱不动我再下来。”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摆上棋盘,思沛又扯着思澜讲梁山好汉的故事,思沛于这些哥哥姐姐中,最喜欢缠思澜,思澜也爱逗他,两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一闹闹到近10点,思沛全无睡意,思澜却不能不走了。
婉茹笑道:“这孩子,你不睡觉,你四哥明天还有事做呢。”一直送到门外,拉着迎春的手道:“你闲的时候,就抱璎儿过来坐坐。我常想过去看你的,你知道……”笑了笑又住口,迎春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倏忽又是月末,迎春整理好帐薄,同秀贞一齐到上房,秀贞当着何太太的面将帐薄和钥匙交给玉茜。玉茜只推身体还未大好,不肯接,何太太道:“你还是接过去吧。韩太太、高太太她们办了个女子义赈会,她们两个还要帮我张罗那边的事。”玉茜这才接了。
这女子义赈会由基督教会发起,几位名流太太襄赞,主持具体事务的是一位金陵女大的教员卫千金。眼看入冬,灾民无以御寒,何太太便加紧购制了几百件棉衣,这天上午,秀贞和迎春便陪着何太太一起送棉衣到义赈会。
秀贞望着迎上来的卫千金,低声向迎春道:“原来是个洋女人。”
迎春早就知道金陵女子大学是教会学校,教员多是传教士,卫千金是外国人也不算意外,听她同何太太道谢,中国话说得很不错,只是语调还有几分生硬。何太太又介绍秀贞、迎春给她认识,卫千金在胸前划个十字道,愿上帝保佑你们。
义赈会里人手不够,何家女眷有时也会跟着一起去募捐,有时也会到医院帮忙护理,但这些千金少奶奶们平日在家,从来都是丫头老妈子服侍的,哪里会服侍人,畏难也是常情,因此多愿去宴会舞会募捐,只有迎春一直坚持去医院。
那卫千金常说,人不是为了自己活着,能帮助到社会和别人,生命才更丰盛。迎春不懂他们的教义,但能帮人总是好的。灾民中有很多女子,不知以后如何安顿,迎春甚至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到何家,或许便是她们其中的一员,因有切肤之感,所以更加关心,回去同思澜商量,想效仿南通张謇的女工传习所,成立个一个绣花厂来安顿这些女子,起码可以让她们做到自给自足。
思澜跟何昂夫提起办厂的事,何昂夫只疑是他想摆脱刘绍礼管束的借口,还是何太太劝说,难得儿子主动想做点事业,不该扫他的兴。何昂夫也想试试思澜的才干,便答应了,只是选地皮租厂房等事一概不肯管,只任他自己去想办法。
思澜少不得四方奔走,也不知哪家报馆觉得公子哥儿办实业颇有新闻价值,更何况有助于女子就业的,便在报上宣扬一番,且语连迎春,还登了一张她在教会医院护理病人的照片。
钟太太来看玉茜的时候,玉茜桌上正摆着这张报纸,钟太太凑近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家四少奶奶倒是挺上相的。”
玉茜笑道:“今天怎么没有去募捐?”
“天天募捐,哪有那么多钱捐给你。”钟太太拈起报纸一角,笑道:“倒是人家的办法好。”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等你义演拨了头筹,不想上报也不可得呢。”
“本打算跟你合演一出‘琴挑’,叨你的光出出风头,你又不肯。”
“都说过几遍了,我没串过生角戏。”
钟太太点头笑道:“所以说嘛,再能的人也有不能的时候。”
玉茜笑道:“你不用激我,‘琴挑’而已,便是‘夜奔’又怎样?”
钟太太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两人说定后,玉茜没事的时候,也常随钟太太去霓裳社走动。遇见凤鸣玉,对方总是很恭敬地唤声三少奶奶,倒是少见柳云生。这天下午因钟太太要去教堂,玉茜便自己去了社里,社开在莫愁湖畔郁金堂,远远就听到丝竹之声,衬着若断若续的两句:“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走进郁金堂里一看,果然是王太太在唱“游园”。
其时社里人并不多,玉茜跟她们打过招呼,便捡了一处坐下,见王太太唱完这一折,拉着凤鸣玉不住问怎么样,凤鸣玉笑道:“很不错。”
王太太瞥见玉茜似笑非笑的样子,便走过来笑道:“鸣玉总是敷衍我,都说三少奶奶是行家,一定要给我句实话才是。”
玉茜微微一笑:“难得王太太这样谦虚,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一段么,气口太多,豁腔常断,票友登台算不错了,只是少了几分行云流水的意思。”笑了笑又道:“我也是不懂装懂。”
王太太尚未说什么,旁边一位耿千金忍不住插口道:“行云流水这几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玉茜笑道:“那就要请教凤老板了。”她这样四两拨千金地轻轻一卸,反叫凤鸣玉不好回答。
王太太笑道:“这两句话可算把我的毛病都说出来了。”回头向旁边伴奏诸人望了一眼,笑道:“难得今天欧阳先生、李先生都在,说什么也要烦三少奶奶唱一段。”
玉茜也不推辞,想了想道:“那我就唱支‘懒画眉’吧。”
王太太笑道:“琴挑里四支‘懒画眉’,四支‘朝元歌’,都是考较真功夫的,我们洗耳恭听。”又吩咐人搬道具,玉茜遥向欧阳方竹几人笑着点点头,锣声起,笛声扬,她清清嗓子唱道:“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缓缓走至中央,“闲步芳尘数落红——”一路躲闪着走,似怕踩着落花,满心尽是惜春之意。
潘生的一支唱毕,又折回唱妙常的一支,原来她一人分饰生旦,安心技压当场,震一震众人。
耿千金低声向王太太道:“难怪又傲又狂,果然有些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