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古道清幽,宁静的丛林中时不时传来鸟鸣,不知道是山雀还是花雕,在幽寂的夜色中划过低矮的丛林。月光逐渐升起,洁白的柔情洒在大地上,虽然有些干涩,但是这路面两旁的花都还能够盛开,只是这天色转凉,已经开始走向凋零。
段颎走在中间,两侧皇甫嵩和黄忠跟在身后,田晏作为前锋,夏育殿后,齐整的军队在这夜色中静静前行。正午的胜利并没有让汉军感觉到喜悦,因为这才是刚刚开始。而中午的交锋让汉军的位置暴露,段颎不仅没有胜利的喜悦,还勒令部下加快脚力行军,以期能够出其不意比起乔山的伏军,接下来面对的才是东羌的主力军。
皇甫嵩虽然受伤不轻,但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战场之上,谁能保证不会受伤,即便是身处后军各种亲卫的拱卫也是有殒命的风险的。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哪怕是一生辉煌,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也不能保证下一次行军会遇到什么样的对手,出现什么样的意外。而对于正步入壮年的皇甫嵩来说,这些伤包扎一下,忍着痛行军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不过段颎也知道,皇甫嵩并非冲阵先锋,而应该在大军之中运筹帷幄,调度指挥,于是也就打消了再让皇甫嵩探路的念头。“义真,当初你叔父威明是不是没有想过让你成为冲阵杀敌的将帅?”段颎问道。
“嗯,年少的时候其实有想过,毕竟谁都不知道未来的路是怎么样的,就算是书香门第,投笔从戎也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更何况战场上的作战方式,虽然我明白作为冲将破敌的方式,也知道其中的优劣,但是根据我自身的情况,越来越明显感觉到那并不适合我。反倒是坐镇军中,依仗麾下士卒的调度指挥,进行战线的调控,对敌军进行分割打击,才更加适合我。”皇甫嵩想了想回答道。
“嗯,你在这一方面其实比我还有你的叔父都要更强。我虽一路杀崩了西羌,但是所率领的兵力并不多,对方也从来没有整齐划一的十万大军级别,作战的水平也比较单一。但是他们一招鲜,勇猛的冲击力往往让西域诸国和我们的都护吃亏。而我在凉州历事这么多年,也心知这些羌寇的心性,所以当初选择了这样的道路。也正因为我自身的直觉和勇力,可以撑得起这些兵力所需要的气势,在遇到对手的时候,依仗比羌寇更加凶猛的威势打崩对面。但这条路并不适合你。”段颎说道。
皇甫嵩的马匹踩在砂石上,鼻子偶尔发出哼哼响,“嗯,确实,我的自身武力不允许自己支撑起这方面的天赋。不过,叔父的作战方式虽然不适合我,但是我在此期间却能够了解这种作战方式的弊端和应对方式,也算不亏了。”皇甫嵩笑了笑。
“哈哈哈哈。”段颎笑道,“小子竟然有如坦荡的心境,能潜心用兵,必然有成。不过,更重要的是,要做好任何一种意外的发生,因为很多时候,所有的决策都对,即便是你全都明白我作战方式的特点和弊端,但就是无法阻挡我。”
“哦?”皇甫嵩睁大眼睛,有些惊异。
“作战方式很重要,包括指挥调度和对战场局势的判断。但是往往这些都拿捏的准,但就是无法取胜,甚是被对方逆推溃退。”段颎在月光下,两侧静谧,野兽避趋,一路上虽然行军不慢,但是也有机会给皇甫嵩探讨探讨,“巨鹿之战,破釜沉舟,有的时候,麾下的素质和气势,会随着主将上升和下降。而气势很多时候能改变意想不到的战局,你所擅长的是依仗自己的指挥调度,在战局中找到破绽,同时规避自己暴露的弱点,以此来堆积优势,从而击败对手。但我行军打仗,几乎不考虑对方有什么破绽,因为从一开始,我就不会将胜负交到对方的手中,而是凭借麾下士卒和自己的威势,就算对方没有破绽,也能够打出破绽,而对方如果从一开始就出现破绽,那就更加好办。能够找到破绽并且抓住机会的将军虽然当得起良将,但是却并不算太少。但若是能够自己创造对方的破绽,那么境界便跟上一层楼了。”段颎给皇甫嵩补充道。
皇甫嵩听得,瞬间就明白了许多东西,包括自己之前学到的,还有哪些缺漏不足,在这一刻似乎都完整了很多。段颎看着月光下面色有些惨败的皇甫嵩,笑了笑,“这一仗,由你来坐镇指挥,看看你叔父我是怎么作战的。”
皇甫嵩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段颎是让他知道如何运用手上兵力的特点去应对各种局势,同时去想想如何面对这种对手,皇甫嵩的眼里放着光,心知着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而另一侧,黄忠安安静静地骑在马上,似乎也没有心情听,一副出神的样子。古铜色的铠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庄重,给人历经沧桑的古物的感觉。
“汉升,你在想什么呢?”段颎回头看着黄忠,相比于皇甫嵩那种指挥调度的将帅,黄忠更加偏向于自己,作为一员冲将,带领锋头凿穿阵线才是硬道理。因此段颎对黄忠照顾有加,带兵出战都会安排黄忠跟着自己,毕竟从一开始黄忠被召到军营之后,每一次出征都冲锋陷阵,丝毫无所畏惧,战斗的欲望配合上强劲的战斗力,无往不利。因此段颎十分看好黄忠,希望黄忠接任自己的衣钵。但是此时,段颎在黄忠的脸上看到了迷惘和退缩,仿佛对战争逐渐升腾起莫名的退缩之意。
“段将军,这么多年随您征战沙场,无论是俄何烧俄还是煎当部,我都作为锋头率先冲锋,所破羌寇无数。但不知为何,今日破了羌寇的埋伏之后,心中只觉得有些厌倦,厌倦了杀戮,厌倦了在战场生死相搏。”黄忠的眼神有些迷离。
“汉升,这次出征我就觉得你有些许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段颎问道。
黄忠眼神如止水,静静望着天空,萧索的落叶飘在脸上,“打完这一仗归来,想必我的孩子便快出生了。听到我有孩子之后,心中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往日我上阵杀敌,从来无所顾忌,但凡遇到拦路者,只问自己让开还是让我手中大刀劈开。但是这出征,每一次出手,都有种莫名的惶恐,只觉得面前的人或许和我一样,都有妻儿,往往不由得想到家中身怀六甲的夫人,便有些迟疑,甚至对曾经所作所为都有所动摇。”黄忠凝望着月光,自顾自言语。
段颎叹了一口气,“确实,有了妻儿之后,一切就都变了,曾经的热血青年,或许都会变得胆小,懦弱。曾经我也有这么一段时间,虽然很短。我明白你的感觉,其实杀人并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以说,是遭受罪孽的方式。但是有时候不得不为之,羌寇降而复叛,朝廷几度招降,消耗金银粮草无数,仍旧肆虐边疆。如此贼寇,不杀尽,难平心中怨恨。”段颎冷冷地说道,每次想起羌人就咬牙切齿。
“嗯,将军所言并没有错,羌人被迁往内地,也会作乱,天性如此。但现在我就是无法想以前那般心无旁骛地上战场,似乎内心受到了束缚,很抵触战场上的一切,也无法发挥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尤其是沾染上敌军的血液,那种厌恶感我从未有过。”黄忠面色苦恼,似乎无法挣扎开来。
“也罢,打完这一仗,就放你回去好好休整,回到长沙老家,陪陪妻儿。等到什么时候想要出来再建功立业,到时候来找我便是。”段颎拍了拍黄忠的肩膀。
黄忠没有转头,而是点头答应了,心里其实明白段颎对自己的用心,但是现在就是有种莫名的感觉。段颎也不强迫,嗜杀之人最明白杀戮时候的内心所承受的压力,或许有的人享受杀戮,渴望杀戮,但是身上沾染的血液太多,嗜杀成瘾之后,没有血液的补充,就会感觉到身体干枯无力,走向衰亡。而一旦陷入这种境地,就不得不更疯狂地杀戮。或许有人能够依靠意志压制住这种嗜杀的瘾,但绝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机会触摸道这层境界,而段颎自己心里明白,现在已经从当初为了戍守边疆而击破西羌,变成了只有用杀戮才能延续自己性命的状态。但现在能够名正言顺地出兵肆无忌惮地杀戮,也只有对羌族用兵了。
别人看不出来,皇甫规和张奂早已发现,只是没办法制止而已,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都曾陷入过其中。段颎心如明镜,望着那无垠的月光,和愈渐临近的草原河水,慢慢俯下身子,勒令全军隐匿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