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阳子走后,老黄更升急欲找寻盈盈之心,守株待兔外主动出击,给依兰的旧识不停地写信,请他们人托人布一张大网,不论生死,就要个确信。就连周保中的回信都不下十封,由此可知去信之频。
这中间,确实得到过有用的消息。有人曾经帮助扮着父女的二人,但提供帮助的甚至不知道往哪边去了,当年易相克多次冒死进入日据区查找,但二人的行踪飘忽不定,一直只是个传说而已,似乎二人是个影子人。解放后,组织上也对此事极为重视,积极查找杨斌的下落,共产党最讲究认真,因为事关抗联部分经费的下落问题,清理日伪档案、国统资料均没有二人生死记录。东北地区的几次城市人口认证,清匪反霸,农村土地改革,没有杨斌盈盈的任何动静。边地的大西南,甚至也不知道天禄长林秀梅等人落脚何处,只有小黑带了媳妇儿子回来了。
祭过祖祭过殇国子弟,说顺带回来招工,愿意去的年轻后生不论男女,跟着自己一齐走,大家这才知道,小黑跟红军走后不但没有死,而且现在成了白银市的副市长,一时间,开挖西甸大沟的年轻人被吸引走了十几个,想着挖银子是个好活计。看别人膝下承欢,尽享天伦,老黄顿觉自己垂垂老矣还寄居在边地,且盈盈生死未卜,悲从中来,病倒在农场里。
金堂听说老黄病倒,想着确有几日不见了,看看家中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罐子里只有三枚鸡蛋,就都拿了。看老黄全没了往日的精气神,给他把把脉搏,脉象沉着但很有力道,便笑起来说:“我儿,你老子我偷了家里三个鸡蛋,没地方煮,借你宝地,你二我一。吃完后也替我号号脉,看阳子会不会回来接树林。”听说是要理论阳子,老黄跳起来,嚷道:“龟孙子,捡我便宜啊,美了你。”
且说阳子来到下关,打听好村子里开长途班车的福子和炳泰是两天后才出车。跟他们坐车可以省下9块9角车票钱来,想想也就多呆一天的功夫,和工分值相比,着实赚大了。何况自己还没有认真看过苍山洱海,青岗岭水边的雅兴浮上心头,想看看较之西子湖如何?不愿意去叨扰颖儿灵儿,只想静下心来安慰受伤的魂灵,重新梳理自己的生命轨迹。当爱已成为往事,不爱的日子如同充填肚腹的任何食物。
来到洱海边,看洱海哪是书画可以达意。但见湖水澄澈透彻,水碧金膏;鱼跃拂池,虾戏浅底;燕隼翻飞,沙鸥翔集;微风徐来,波走一线。放眼望去,苍山巍巍,天高云淡,丽日青天。比之西子的温婉明润,诗书雅秀,更胜在那情深似海,一如养在深闺人不识的美少女。刚才路过人家门口,看到门柱上有贴联:“苍山不墨千秋画,洱海无弦万古琴”,一时竟想不起出处来,想着去到省图,头一件事就是要查出此联化自哪里。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打开包裹检视证件,中间掉落下来一张小照和儿子作业本撕下来写的半页信,捡起二指大的小照一看,心中咯噔咯噔紧了起来。照片上是杨康和一个老女人的小照。忙打开信来看,信是这样写的。
阳子:
你一个人来一个人走,谢谢你给我带回了儿子。
你不该爱慕英雄,更不该来到这大山里。我没能给你幸福,更没有保护好你。现在有机会回家去跟妈相聚了,你得走。你心太善,给你一嘴巴,是要你下决心走。背着你请人家给我介绍了孙寡妇,大我八岁,相看了两回,双方都觉得还算过得去。我满意的一点是孙寡妇不会生育,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我会把树林培养成人。不管你在哪里看到这封信,告诉你,西甸你是回不去了。是的,你回不去了。
二爸把你当做亲闺女,给你二百块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你可以忘记我,但千万别忘了毁家灭门的二爸。
信虽未落款,知道是康儿手书,耳边回响的声音是西甸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西甸。看到不远处的社员们唱着欢快的大本曲,热火朝天地收割着金灿灿的稻谷,心头想着西甸还未低头的谷穗和自己不辞而别后树林的无助,竟萌发转回鹤庆去的冲动。突儿又想自己走了,树林才不至于饿饭。脑中萦绕着回不去的西甸,还有谷穗低头了没有?
是的,西甸的谷穗还远未低头。这一年的雨水来得比较勤,按理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谷穗始终不肯低头,成百上千的谷雀却来口中夺食,叽叽喳喳连绵不绝,赶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壮劳力们开挖西甸大沟去了,略逊一筹的二劳力安排去修理西甸大沟的副沟,把水导引到各生产队梯田里去的预设副沟。驱赶谷雀的事儿成了年老体弱长者和学生们的任务,竹香原也入不了长者之列,但自脑子受刺激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一片,便把她算在长者的队列里面,相应地,工分值也由原来的10分工降为7分工。
农村没有退休制可言,参照公家人的标准,60岁以后不论男女工分值自动降至每天7分工,除非像壮劳力一样去开挖西甸大沟。但年轻人不论男女,再是壮劳力,就是去挖大沟,也只算7分工,婚后第二天就是10分工,这是约定俗成,一直延续到包产到户。
安神补脑的中草药不见多少成效,西药贵且不说,还没地方买。但竹香脑子清醒时候却暴出异禀天赋来,张口叫骂谷雀的唱句却是信手拈来,不重复的句子车轱辘轮转。
远见谷雀飞来,竹香的那个词是“金字鸟来金字雀,只许飞过不许落,落下吃我的五谷,我把你刀砍斧劈枪打炮轰棒打水淹牙咬脚踩撕碎扯烂扭绳搓平锤砸石敲刀片削锥子戳锉刀锉石磨磨碾子压熨斗熨风车扬油炸活刮清炖红烧清蒸黄焖水煮火烧炭烤灰捂缸腌罐炖生煎活炒。”
后面的谁也听得不甚真切,总归是怎么样把谷雀弄死,然后穷尽一切办法把谷雀做了吃。说来也怪,凄厉的声音竟吓得谷雀不敢落下来,有人在背后说鬼叫声就是这样。回到家里,精疲力尽。探灯照看,喉间全是震裂成树状型的血线,谁也劝不住,铁汉子义忠都暗自落泪。
阳子进城买米的那一天,杨康义忠兄弟做了一些稻草人立在田边,稻草人相互之间用绳索串着联在一起,这法子特灵,谷雀远处飞来,人在田边一拉绳索,所有稻草人都动,雀儿就不敢降落。无论怎么唱,唱词里都是只食肉不寝皮,估计在她的潜意识里,雀毛算不得什么,但对义山来说,雀子之事是这辈子不可承受之重。
阳子走后第三天,玉贤回来了。挺着个硕大的肚子,是义山送回来的,学校放农忙假。看到母亲睡在稻草堆里,忙把母亲的盖卧之具搬到堂上,说:“妈,我早不睡柴草堆了。新社会,政府给雪区很多帮助。玉贤我两个自己动手盖了两间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厨房,还带地炕,冬天可以烧火取暖。”竹香说什么都不依,金堂无奈地摇头,说孝顺孝顺,顺了她吧。晚间一起吃饭,听说阳子走了,看着玉贤笑笑说你看我猜得不错吧,康哥一定让她走,阳子是坠入凡尘的仙女。
外面的人也是这样说的。第二天,义山带了工具赶到位于灵地的工地。旁人看见义山背了铺盖卷,带了工具来到工地,以为他被开除了,先前都知道了他下半身闯祸的事,还以为玉贤去了这大半年,把他工作闹脱了。有来安慰的,有来看热闹的。听说是玉贤怀孕,自己来顶她挣那每天的10个工分时,便都愤怒了。说他一个拿公家工资的国家干部,根本就不该回来跟大伙抢饭吃。
这还算客气的了,不客气的直接就说麻雀惹祸,把大好前程都弄丢了,为么不把雀子剁下来喂狗。当着外人的面,当着女客的面,无时不刻奚落义山的家什。说累了,反过来开涮杨康。说七仙女回转天上去了,看他个董永的麻雀能不能关得住?上天堂下苏杭,中间夹一个董永地编排一些不堪的故事。每天如此,早早晚晚连中间,从无歇停。
指名道姓笑话义山的不是,哪管义山在不在场。兄弟俩从不分辩半句,只是默默地相对无言。杨翕重发不忍卒听,拿布条满塞耳窟,以至后来面对招工,重发总也过不了耳鼻喉关。有人说底层的恶,许多时候不是无心为恶,诚哉斯言。
闲话休叙,言归正传。西甸大沟是为了整个山区的百年大计万年大计,自然不敢马虎,三面光的沟面,从引水渠到终点的五星,大沟的底宽与沟深都是一个中等男人的等身。许多时候,检验开挖是否合规,不是拿皮尺丈量,而是让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往沟里站一站,再往沟底躺一躺,各大队各生产队均是如此,即便工程队要求返工,工程量都很小很小。这还不算过岭时的深度,当时的条件,根本不可能穿山过去,有时劈开山岭的深度可达数丈。
没有施工机械,只有少量的炸药可以用来松土爆破,申请的难度和手工掘进的难度一样大。全靠一锹一锄的开挖,一撮箕一箩筐的运土,经年累月的重体力劳动,让大家对每个月两天的休息时间特别地珍惜,夫妇间聚首也必须算定日期才能相互见面。还剩下望得见但浩大的工程量,都在心头暗自盘算尚需多少时日。
离学校开学还有十多日,义山回去了,回到维西回到学校,车马多有不便。义山走后,人们不再拿杨康过嘴瘾。古话讲棒打一大片,枪走一条线。棒打过来,人人有份,哪个肯伸头?枪走一线就不一样了,这可是精准的个人恩怨。都知道村子里头出去打过日本人的那几个,人狠话不多,看人眼神满是杀气。生产队和生产队之间,大队和大队之间,经常打些群架,不为别的,就些鸡毛蒜皮,有时是为了我喊的劳动号子被你剽窃了。公安来看过,搁下话,你们只管打,莫要打死人就成。
心中记挂着阳子,杨康请了两天假。回到家中,依然故我。金堂兰香竹香和村子里的二劳力们去修上坝头的倒虹吸,用一米一米长的石管子,把西甸大沟的水横跨漾弓河引到对面的河南村来。那石管子径粗一人合抱不过来,内径任由三岁娃娃爬进爬出,长三尺三寸,每一节之间都是榫卯楔合。石匠和抬管子安合的都是10分工,金堂不会石工,廉颇未老,有的是气力,抬管子使蛮力,就挣10分工,好在是早出晚归。义忠带着学生们依旧半工半读,还帮家里干些活路。
晚上一家人在火塘边喝着雷响茶,金堂说阳子回到家了,每月还五块拾块的寄钱来,也不知她们母女自己过得咋样。说着递给杨康一扎信和汇款的单子,接着又进内室拿出一封信来,等杨康看完信,递过来一张纸片,说自己看,莫念出声。杨康看完,金堂接了过去,卷成小筒,当火捻子就着长烟杆抽了起来,边抽边说阳子给家里寄了包裹,让杨康明天进城取一下,顺带买点腊肉,以兄弟的名义请工地上的男工吃顿肉,自己也许久未请老黄吃饭了,儿媳妇的干爹也是儿女亲家。
杨康取了包裹,到了食品公司,五花是7角5分一斤,肥膘尽然8角5分,算了下人头,硬下心来买了十斤,给村子里在工地上的女工买了点芙蓉糕和水果糖,本想买两包金沙江,一问才知道是9分钱一包,看看身上的钱,买了一包春耕一包等外烟,5分钱一包。
把东西送到女工工地,女社员们都问什么时候跟着媳妇上苏杭,杨康这是笑笑。到现在,许多人都以为盛产美女的苏杭是一个地方。
回到家中,把东西分发了,每个人都有礼物,义忠得了一支派克金笔,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一刀肉在家里,连夜回了工地。一路走一路想,对,大爱无言,是的,许多夫妻之间的爱并不流于表象。
到下夜,找到已经前移的工棚,把肉煮了,男工们闻到肉香,都爬起来,说等吃了肉,好跟邻社干一架。待吃过肉,又说我有肉吃懒得干仗,留着劲回去婆娘肚皮上使去。试看周遭,经常有肉吃或者喜吃肉食的人,性情都比较平和,是耶,非耶,环顾便知。
却说某一天,金堂挑了个吉日,跟社里告个假,请了老黄来。老黄也早接到颖儿来信,说老冯要过五十岁生日了,在家里在单位自己都过于强势,想借皇亲国戚的名头,请老黄用俚语俗话写一副对联,挂在卧室里安抚一下老冯。
老黄却也上心,备好宣纸狼毫徽墨,如约而至。这鹤庆宣纸的做法极为讲究,只用杉树树根部的那个皮,和着山毛竹捣浆熬煮三日三夜,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抽浆,反反复复地捶捣再抽浆,最终才得以成形。当地人称做白绵纸,纤毫毕现,韧性极佳,不虫不蛀,晕墨自然流畅,亦书亦画。老黄备了两套金黄色加厚卷绫竖轴,本意送一幅给颖儿一幅给灵儿,写些什么词联心头还没有个定准。
金堂照例用雷响茶招呼老黄,两人边喝茶边较量些武艺。老黄对金堂双手虎口相向的使枪战力表示怀疑,金堂反过来笑话老黄咵口先前坐骑就是吕奉先的赤兔马,两人斗了一阵嘴,看看斗不过,金堂抱了两罐酒说咱不贫嘴,来斗酒。
切一盘肉,倒两碗酒,却就火塘边子母灰中捂了一捧干辣子,掌心里搓碎了调碗蘸水,烧辣子肥膘肉下酒,自是另有一番味道。
吃喝间,老黄说这是新酒。金堂道:“对,稗子也就种最后一季了。赶明儿西甸大沟通水,那些靠天吃饭的雷响田都有水灌溉,全种了水稻,这十里八乡的改了祖祖辈辈的吃食,还是共产党有魄力啊,组织人给山区修建了这么大的引水工程,哪一个对老百姓真心好,老百姓心里头明亮着呢。”喝了一口酒,又说:“早想请你给我写一副对联好挂在中堂,总也开不了口,今天你也有意,借姑娘的福啦。等会儿写完对联,你带那坛酒回去,算我的谢仪。对了,这200块是颖儿给你的辛苦费,你一定得收下。”
老黄错愕了一下,问:“写个联没有给这么多的,200块,莫不是闺女不收我的钱?”
“哪能呢,前儿阳子不是给你寄了一套衣服?”
两人不再说什么,低头合计起来。金堂墨磨,老黄挥毫,无移时写就。
上联是
君为高松常怀妾
下联是
妾作长藤永系君
加了颖儿送利昆的上款,落笔是爱新觉罗·恒太,按上钤印,顺给金堂。金堂看了,确有帝王胄裔的贵气,忙提到一边拿镇子压实凉干,又提了空联送上去。
老黄约思片刻,说:“挂在中堂,须是大雅之词。”说毕,念道:
濯足溪中万里青山送绿来
卧看三国一杯香茗亦逍遥
“好,就这个好。”金堂喜不自禁,脱口道,自己却倒在躺椅。
老黄写完,搁下笔口中念念有词,金堂听得是“送愚弟金堂惠存”,便摇手道:“我儿,不妥不妥。大你三岁,可谓父母之辈。你那样题下去,羞辱祖宗,要死人的,不妥不妥,另起词句。”
却见老黄提了酒,说声叨扰,唱着京腔“我站在城楼看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前来听我抚琴。”
金堂忙跳起来看时,上联题的是客中西甸为金堂老大人献上,联尾署名爱新觉罗·恒太,钤着印。对着老黄背影隔空叫道:“我儿,回到你狗窝报个安,你老子我耳背,把你那面破锣敲响一点,好让你老子我知道你平安。”靠在躺椅上,却竖尖耳朵,许久,远处传来一声锣响,这才沉沉地进入梦乡。
正如金堂所言,西甸大沟通水后,村村寨寨都用上漾弓河里的水。连河南村也通过倒虹吸横跨漾弓河,把西甸大沟的水送到对面来,祖祖辈辈靠天吃饭的雷响田引来河水灌溉,无不欢呼雀跃,笑逐颜开。交口称颂共产党好,感谢***的领导。家家去到新华书店请回***的巨幅画像,贴挂在中堂。都说金堂的中堂布置得最好,有***领导,出门才能濯足溪中,回到家里还可以卧看茶经。
自西甸往下所有受益西甸大沟的山区村寨,载歌载舞,欢歌达旦。在欢乐的人群里,还有两颗心遭受骨肉分离的痛苦。
老黄想,盈盈,你在哪里?你是否享受到新社会的美好?
树林在心底呼唤,妈,你在杭城,是否知道儿子在思念你?想着想着,突儿对母亲产生怨恨来。
有道是:春风解冻家人过,和气消冰域外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