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义山义忠兄弟俩渐近鹤庆,近乡情更怯。正不知该如何面对寡母及乡邻。遥想当年离开故乡时的决绝,原指望投身革命,不说博取功名,只愿如祖辈教诲的一样,拯救万民于水火。哪承想,费尽移山填海心力,现如今却以戴罪之身黯然归乡。想到玉贤,更觉愧意,虽说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毕竟无夫妻之实但有夫妻名份。记得年前听人说过玉贤多年侍奉高堂,艰辛勤逸无怨无悔,心头更觉凄惶。
身边的兄弟,早已脱去儿时稚气,身着除去领章的旧军装,一顶藏民送的羊毡帽紧扣在满是疮疤的头上,紫黑色的脸堂棱角分明,野牛般强健的身板更被旁人看做是哪里来的莽汉。时时保持着军人的标准军姿,目视前方,但眼神呆滞。义山说走他走,义山说停他停。晓不得饱饿无关乎痛痒,坐下去不知道站起来,跟他说话永远就嗯啊两字应答。眼珠偶尔嘀遛地转动一下,旁人才知道这个义忠还是个活物。远观近看,活脱脱就是一个活死人。
早先得到书函,算定时日,杨康在鹤庆与丽江交界处的关坡下接着义山兄弟。请进城里头,就直接送到南街先前租好的一座宅子里。原宅主人只因人丁零落,把个大宅子租给杨康,得点租金贴补日用,自己却投奔亲戚去了。被卧碗瓢一应周全,阳子过来另行摆置了好多次,将个旧宅子复原成一个暖心的新家。这都是扬子江扬书记的主意,说让义忠安心静养一段时间,南门外就有医家专治创伤障碍,已预留定金,约定按时过来给义忠疗治。
三兄弟进来时候,院内小火炉上的清炖母鸡正冒着香气,阳子已把炒好的精致小菜端上桌来,给每个人舀好鸡汤,招呼三兄弟洗脸吃饭后,便回去陪伴树林读书写字去了。
正吃着饭,扬书记过来,寒暄几句,秘书进来低声报告了一件要事,扬书记神色大异,急回办公室。近因白县长请辞,上级领导经过审慎研究,任命扬子江为中共鹤庆县高官兼鹤庆县县长,百废待兴,工作压力之重可想而知,大家也没有太在意扬子江的匆匆离去。
一段时间的疗治,加上阳子在生活上悉心照料,义忠病状大有改观,脸色平和红润了许多。步履还是迟疑,但能跟着引领人亦步亦趋。虽说话语依样少之又少,嘴头艰难挤出来的三字两字却能清楚表达自个儿意思。眼神的活泛,更表明闭塞的心性渐趋平复。这期间,兰香、竹香来过几次,带来糯米面与红糖,做义忠最爱吃的甜点。
这般甜点在乡下其实也才只有年初一才做。手法也颇为简单,热锅中淋上核桃油或芝麻油,糯米面调成糊状,吱啦声中迅速起锅,平抹上切成细末的红糖,卷作筒状,快刀切至四指长的长条,装盘就可以上桌。做法和现今小吃摊上的烙饼绝类,区别在于仅烙一面,还有一年只做一次。这种软甜韧糯又略带硬劲的美食,是义忠的最爱,也成了阳子的喜好。
许多许多年以后,烟雨江南中,耄耋老人的阳子,烙一碟小点,静静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眯上双眸,回味遥远的滇西往事。
闲话休叙,却说义忠身体渐趋转好,慢慢地也能说一句两句长句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回去,看妈妈!”或者:“走,回去,回去给妹妹上香。”提到妹妹,眼泪就如断线珠子,簌簌滴落。见如此状况,扬子江和杨康私下计议,如此这般交待一番,杨康依令行事。
这一天午饭时候,颖儿灵儿镇中一起回来了,带回来冯利昆、冯钊,于俪兰、杨先、杨婕、小杨芸。早先预定的羯羊,店家收拾齐整也已经送来,老冯义山和镇中亲自抄刀,开膛破肚,卸却四蹄与羊头,细细收拾。
院内架上大锅,炉火熊熊,和着半片羊肋,又加了几尾鲤鱼进去,一齐炖煮。要想味儿鲜,羊里头加鱼。剩下的半片羊大排及羊腿,抹上大料,木桶当中腌好。午餐极简,一盘干椒羊肝,一盘蒜炒肉沫。
午后,老冯独自去县公安局公干。阳子请假陪颖儿、灵儿、小于上街采买时鲜。采买的当儿,小于说茂哥早已成婚,妻子是自己同志,昆明解放前牺牲,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杨翕,另一个叫杨乐。名字是请人从《诗经》里“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取来,寄养在岳父家。阳子们惊异不已,都说杨茂的地下工作做得实在是太好了。
树林、冯钊、杨先、杨婕兄妹四人追逐着戏耍,义忠在旁边痴痴地看着,时不时加入进来嬉戏。义山镇中在一旁喝茶聊天,叙谈别后的经历,单等子江杨康下班回来。
院子里的大煮锅冒着香气,几个小娃儿玩累了,草草吃了几口,各自找床睡去,等着醒来后的烤羊。
天擦黑,院中燃起炭盘,摆上细切的姜蒜,义忠擂打得极细的辣子面,红艳诱人。都在心底盘算着钟点,不时有人出门张望,子江杨康还没有下班,反倒等回了杨茂。
杨茂进门就说:“义忠兄弟回来,真心难为他了,我们家的大英雄。还有,知道家里要给你们补办婚礼,怎么说我都该回来给你们庆贺一下嘛。”
颖儿笑道:“都新社会了,还来老封建那一套。”
灵儿道:“两位嫂子是外来客,三伯当年写信回来就说要给她们好好的热热闹闹地办,新式老式都办,还要兄弟姐妹一起办。想象一下那西洋景,一对对新人入洞房,揭开盖头来,掌灯再细看,我的妈妈呀,却是一对老冤家。”逗得大伙哈哈大笑起来,小于却红起脸来。阳子用黄梅戏的腔调唱道:“你看哪,你那该死的小冤家来了——”,大伙轰然大笑着朝外望去,子江提着两罐土酒恰巧进来,看见大家对着自己嘿嘿,放下酒罐,摸着脸,尴尬地笑笑说:“我脸上是不是有黑墨?今儿写材料急送出去,脸都忘了抹。对了,还请稍等片刻,杨康快回来了。”
正说着杨康回来了,手上也提着两罐酒。阳子急走过去,嗔怪道:“你俩拿那么多酒,是想把大家都灌醉吗?明天还要回西甸哪。”说着提了酒就要进里屋去。义忠看见,慌忙过来说:“嫂子,喝酒,好!”杨茂道:“兄弟间也难得相聚,今儿个大家一醉方休嘛。”阳子笑道:“让义忠少喝点,酒鬼一个,媳妇都找不到呐。”说得义忠嘿嘿笑了起来。
围坐在炭火边,就着各人自调的蘸料,喝一碗鲜美的薄荷羊肉汤,撕吃着嗞嗞冒油的烤羊肉。看着林儿为要照料妹妹,火中取栗,烫得颠三倒四。大伙都在周遭仔细关注着小家伙们的一举一动,谁也不会越俎代庖。
见男人们没有喝酒,看他们不自在,灵儿道:“吃过饭,今儿夜我跟阳子姐唠嗑去,颖儿姐小于你们就在隔壁客栈歇息,我跟阳子姐先走啰。”回头对扬子江道:“少喝两口啊,后天你还要做新郎官呐。”子江道:“忙着呢。新事新办,那些个陈规陋习就免了吧。”灵儿道:“不成。我父母双亡,大伯给我们新事新办,你不回来,我可就抱只大公鸡拜堂咯——”一个长长的咯音,把大伙逗得狂笑不已。子江道:“成,答应你。”
颖儿小于略作收拾后,便去了客栈。
腾挪出地方来,几兄弟围在炭盘四遭,重新拢了一下火,提酒出来,镇中抱了一摞大碗出来,咕噜咕噜给每人斟了一大碗。义忠哆哆嗦嗦站起来,端起酒碗,用无名指蘸酒连弹三次,敬天、礼地、谢祖先,把一碗酒轻轻地泼向地面,嘴中念叨着镇东的名字,大家都依样做了,重又斟满。义山说多年在雪区,义忠几乎融进藏民中,酒量奇佳,提议大家先干了这头一碗,接着镇中敬了一碗。老冯平日虽也好这一口,看到这阵仗,哪里敢言语。还是子江有气势,端碗起来说:“这第三碗敬各位,我干了你们随意。”只有义忠跟着一口干,别的也就意思意思,回头对杨康说四瓶酒哪够啊。杨康回说屋头早备下了,生怕阳子嗔怪,就提两瓶回来,你也拿了两瓶,等会酒不够,屋里有的是。子江点头,笑对大伙说:“兄弟三碗不过岗,酒还有,适可而止。兄弟们聚在一起不容易,大家说说各自的经历吧,好让我再来三大碗。”说着自酌半碗。
义忠抢先说:“我,我,我没有叛国!”言词铿锵,面色凝重,态度坚决。子江道:“兄弟你没有叛国。我看到内情通报上说你和义山为边纵筹集经费,劳苦功高。解放维西的战斗中一马当先。更在收复国土的战斗中,英勇杀敌,虽说受伤后被通讯员带错路误闯敌阵,但没有叛国。通报中还希望你在今后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再立新功喃。”
“是呢,你是复员军人,不正说明了一切么。”老冯道。
其他几个都各自述说了自己的经历,兄弟间酒桌上吹大牛嘛,添油加醋,浓墨重彩之处极多。老冯甚至把颖儿灵儿做过的工作搬到自己的头上,惹得子江哈哈大笑,说他是酒醉英雄添虎胆。老冯麻着舌头辩解道,夫唱妇随嘛,妻子的功劳就是丈夫教导有方的结果,妻子的功劳当然就该算丈夫的了。杨康笑道:“你羞也不羞,工作上你可是我妹子的手下,家里头更没有你说话的余地了,就只好在我们面前胡吹海侃。罚酒,罚酒。”其他人也附和着罚酒。
义山站起来,一杯酒下去,说自己的手艺是组织上安排能工巧匠手把手调教出来的。隐去诸多的不快,接着说:“雪区过去识字权掌握在喇嘛僧侣农奴主手里,解放后急需大批教师,我准备去当老师,明天就回维西,不参加你们的婚礼了。”说完低下头只顾喝酒。
轮到镇中,镇中比过去沉稳了许多。说有负兄弟姐妹的栽培,更对不起死去的兄长。只为自己不懂事,看不清大形势,晓不得吴校长是地下党的负责人。吴校长和地下党学员几次三番做我的工作,鬼迷心窍,只晓得在小于肚皮上下功夫,害得小于每年小产两三回。就为没有向党组织靠拢,也不是积极分子,昆明保卫战的时候连小于都参加了,吴校长令我一个人留守学校。吴校长牺牲后,我有一百个嘴也说不清为什么不主动申请参加战斗。解放后工作调整,组织上安排我去门卫室,小于进学生食堂当厨师。唉,我干什么都晚人半拍。对了,前两天学校领导开会动员说要组织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我有战斗经验,正思虑着申请去,这次不想落人后了,只是还没有跟小于商量。
子江举起酒海道:“唇亡齿寒,户破堂危,救邻即是自救,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支持你的行为!”“支持!”“支持!”,一片支持声和碰碗声不绝于耳。
“打倒美帝国主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在偏远的西甸也能够看得到。作为独特的历史印记,后人看到标语仿佛看到那段浓缩的历史,从短短的几个字中可以看出中国人民的目的、不屈的行为和满满的自信。
子江老冯如期而至,拴好马,来到祠堂。要知道,那个时候领导干部下乡还是以骑马和步行为主,婚宴是在族中祠堂举办的。
门口高扎彩棚,树林、冯钊、扬芸、杨先、杨婕五兄妹打扮得花枝招展,满面童稚的灿烂,双双对对,站在门首,各怀一束绢花,春兰秋菊夏荷与冬梅,喜纳四季财,笑迎八方客。来客无不对花童手中惟妙惟肖的绢花啧啧称奇,山中梅兰圭下荷菊,神韵高古,竟不过如此。盛赞江南女子不但丰姿绰约,气象清奇,手艺精绝,更兼待人接物进退得当,莺啼燕语煞是动人,深羡杨康有福气。大人们更加修身祈福为儿孙,巴望着自家的苦瓜藤上结出一朵牡丹花。子女辈打小抱定双脚走出大山去,放眼看看外面的大世界,笃信各自的舞台是在外头。因此上,走出大山的西甸人极多,此风甚盛,至今依然。
老冯还想着真个的当新姑爷,上下打理一新,不想只是四个小花童引领着阳子小于敬了一巡酒。看那饭菜也是极富花样,地道的西甸民家土八碗,你道是哪八样,请听我为你道来:红色方坨肉、白色方坨肉、芋头、大白豆、粉丝、清汤炖莲藕、下脚薯、五花菜。芋头大白豆粉丝莲藕上面各有一个盖头,分别是鸡蛋鸭蛋吹肝和脆皮花生。都是极易获取的食材,丰俭只在于每人三下那红肉白肉的大小。三下肉其实就是把肉切成核桃般大小的方块,围桌八人,多一人无份,少人不减份,每人三筷头,添补只在素菜间。盖头相当精细,一个蛋均分成八瓣,吹肝极薄,脆皮花生也就每人一个。倒是其他菜品颇有说道,如藕连丝,夫唱妇随。大白豆更寓意来年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种豆得豆,莫要种瓜得豆。下脚薯却是西甸特有的藤本植物,块状或根状的根茎深埋地下,民家人用菜的方式告诉新婚夫妇,生活需要下把才能得到劳动果实。这个菜在其他地方还不多见,老冯和子江也是头一回吃到,棕色的块茎软糯微苦,两人就着喜酒吃了一碗又一碗。最后上来的是五花菜,这是一个由青菜叶的茎杆、红萝卜、过油豆腐,切成细丝,加上百合与黑木耳,高汤中炖煮,开席后晚些时候才上桌来的下饭菜,这道菜的精髓在于色香味倶全,老少咸宜,可口又下饭。
场面上,杨康镇中传烟递茶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玉贤挥汗如雨,厨中操劳。金堂与黄县长和一众长者在戏台上喝酒唠嗑,一味高乐。
颖儿灵儿埋头在堆成小山般的碗筷边细心刷洗。在乡下,流水席时常控不住人数钟点,刷碗洗筷是红白喜事中最繁重的活计,非至亲哪敢相烦外人。随着身体的摆动,两人屁股后头的佩枪时隐时现。
相龙金龙玉龙端盘上菜,收碗撤桌,忙得不亦乐乎,尚不忘蹜蹜前行,趋礼至子江身侧,问询咸淡,添加菜品。旁人也知道相龙三人因为滥杀无辜,被清除出革命队伍,白县长也因之请辞县长一职。随着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深入,县域组织架构调整为县、公社、大队、生产队四级管理机构,其中,县、公社两级政府为国家职能机关,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作为基层组织。经子江一力举荐,金龙任西甸大队党支部书记,相龙任西甸大队大队长,玉龙任大队会计兼民兵营长,三人身份为生产队社员,虽有失落,春种秋收,毕竟不用下田劳作。
早先离席的儿童一窝蜂聚门外,一人领唱道:“嗨啰啰哩嗨,嗨啰啰哩,装龙不呀不像龙,”念白道:“像什么?”旁边一众儿童应和道:“像呀么呀像条大毒蛇。”再唱道:“装蛇咿呀不像蛇,”念白道:“像什么?”一众人齐声答道:“像呀么呀像小虫,咿呀么呀咿喝嗨。”一个唱罢另一个又领头,循环往复,直听得相龙面红耳赤。金堂让镇中出去驱散孩童,看见镇中抱了杨婕出来,有儿童唱道:“鞠呀么鞠个躬,作呀么作个揖,新新新新呀们新郎官,旧旧旧旧呀们旧娘子,羞也不知羞,大呀们大儿子大呀们大姑娘,还呀们还做老爹老妈的结婚客,忙前再忙后,给老少客人端茶又递水。”吓得婕儿哇哇大哭,镇中狠瞪了几眼,忙抱了婕儿进去。
厨房里,儿时的小姐妹神神秘秘地招颖儿进去,要看颖儿老冯佩枪,颖儿跟灵儿老冯要过配枪,大家一比对,发觉颖儿跟灵儿的一般大,老冯的更大一些,分量也重,都说像只猪蹄子。有个娘们问颖儿在单位你官比你老公大,晚上办啥那个时候你们哪个在上面。一时间,嘻嘻哈哈之声盖过了外面的喧闹。
看见一众儿时小姐妹和颖儿躲躲闪闪地出去,一堆儿童尾随在后面,知道她们到祠堂后面打靶。果不然,不远处响起沉闷的枪声。
子江和老冯吃罢离了席,还各举半杯老白干,在祠堂中边看边呡着小酒,走了一圈,没有看见灵儿所说的蒋中正的题匾。听到戏台那边争执声响,慢慢渡步过去。咿哩哇啦的民家话听不甚懂,细听半天才明白是在争论曹操带八十万大军下江南,还是八十三万?有人回家取书来验证,请黄县长扬县长作证,输家罚酒三杯,毕竟三万人马呐。子江哈哈大笑,丢一句老顽童,便和杨康回城去了。
镇中灵儿们第二日也各自回去上班,遗下义忠游荡在野山中,肚子饿了,倒晓得回家的路。别人在路上遇到义忠,便问:“阿忠,你哪天回来?”
“足天。”把昨天咬字成足天,问多少遍都答足天,过往的一切都只发生昨天,好在知道回家的路。
这一日,子江正在低头办公,收到一份商调函,细细一看,心中大喜,忙打电话给杨康。有道是:气骨清如秋水,要誉不如逃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