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出征健儿和送行父老如约来到南校场,已有两队人马先期到达,一队是李宗黄李大人的族中子弟。另一队是由县城、甸南、大福地等组起来的杂姓子弟。三队会齐,每队只领到十套军装十条长枪,因军械库在大理,到下关后才能全员列装。
三十名身着墨蓝色军装,腰束武装带,身背铮亮的钢枪,头戴亚德里安钢盔的勇士排列于前,其余依次列队于后。
点将台上白县长慷慨激昂,盛赞三迤儿女投军报国。台下听者无不同仇敌忾。一番演说后,请出李大人训话。
身着中将将军服的李宗黄李将军,威风凛凛地健步上台,朗声宣布任命状。任命世堂为少校督查专员兼领杨家子弟兵,杨家子弟编为甲乙两个连,任命镇中杨康为甲乙连连副,连排班正职均由滇军中有作战经验的军官任职,班排副职于路考察再行定夺。其他两队,亦设少校督查一职协理军中事务。随即命令立时出发。司号发令,三声炮响,鼓乐喧天,鹤庆各界夹道欢送健儿出滇远征。
健儿远去,白县长宴请李将军及送行长者。席间,李将军道:“承蒙龙主席和卢将军看我薄面,出征的各处兄弟均以连为基本单位,按满编足额发放给养,告诉家人不用担心他们在外面会饿肚子。他们现在已是国民革命军第六十军的人,出发有开拔费,现在先把他们两个月的战时薪饷发放到各家各户。另外,出征后家里缺少强劳力,请各位长者各位社会贤达出面组织相应劳力相帮一二,这也是我致力县政计划的主要内容之一,还望诸公鼎力相助。”众皆称喏,纷纷表态竭力维持地方秩序,不让出征勇士家属受人欺凌。
回到西甸,金堂玉堂着人给各家分送出征薪饷和代表国民革命军第六十军出征军人家属荣誉的旗子。看到从军家属收到二十块沉甸甸的光洋和家门前飘扬着的飞鹰旗,乡人们无不眼馋心热。
门前漾弓河水滚滚东去,日头东升西落,人们依旧耕田耙地,读书习武,日子依旧继续,此一处静逸田园生活姑且按下不表。
却说世堂带杨家子弟两个连和其他连队,一起向下关进发,族中公出和乡人捐资购买的二十头骡子,十五匹云南马作为辎重队跟在后面。谁都没有摸过制式武器,最多就玩过火铳。于路打尖,或早或晚,带队长官和教官手把手教导子弟们怎么样放枪,怎么样拆解武器,沿途讲解如何利用地形地物保护自己消灭敌人。
两天后到达下关,给了个番号,补充到第六十军一百八十二师,具体哪个团临时定夺。新派了两个连长来,镇东所在连的连长姓唐,单名一个元字,昭通人。杨康连的连长姓张,名玉林,昆明人。两人都有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场经历,一个中尉一个上尉,读过书,都带过兵打过仗,攻坚守城或游击,无有不会。班副排副配齐人选,女兵十名习学战地救护,秀儿为救护队队长。换上制式装备,青光山军用靶场对着胸靶每人放了三枪,算是参加了集训,已经是合格的军人了。
前方军情紧迫,到昆明集结,授旗后走过金马碧鸡坊即刻开赴战场。
出滇的路艰辛又漫长,越崇山跨峻岭,部队艰苦跋涉。山高路陡坑深,大队人马走走停停,每当停留休息时候,战术教官就详细讲解战术动作和战术要领。虽说上战场了,仍严格执行着枪弹分离的步兵条例,实枪虚弹,自家牲口驮附的也仅是两个连队的战略物资,枪弹自有专门的运输队伍。
在大理青光山放的三枪任是谁都不过瘾。途中休息,镇中杨康私下请示各自的长官,请教官督战,兄弟俩各带一队人马进行虚拟实景的对抗性演练。但见:上树爬崖似猴,收拾爪牙如鼹鼠。动若脱兔攻比蛇击,陷阵冲锋状超猛虎。
消息传到上司耳里,派员督察,得出的结论四个字:剽悍骁勇。
又经过多日行军,大军进入湖南地面,远处的炮声依稀可闻,午间还看见日军侦察机从头顶飞过。战事在即,上司这才发下枪弹来,每枪五十弹,后备若干箱。还给每个步兵班配备了班用轻机枪,每个排一个重机枪,每个机枪两到三个机枪兵。连里配备了3门迫击炮,4具掷弹筒。这些机枪兵和掷弹兵不占连里面的编制,薪饷由上面计发。
沿途伙食自有专人采买,天天如过节。但手中沉甸甸的钢枪和屁股后头悬挂着的木柄手榴弹,时刻提醒着生与死就那么扣动枪机的须臾间,埋骨沙场可不是戏台说唱,每个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少了往日的欢颜。
唐张二位长官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忙找世堂商议。世堂心头更急,一急不能建奇功;二急如若哪个子弟有个好歹,回去如何交待。不觉上了火,正在帐中静卧。
看到两位长官到来,忙起了身来,寒暄一番后方知来意,世堂道:“世堂正欲禀告两位长官,正的不行倒着来,民族存亡的大道理要讲,宗族的影响力也不能放。看能不能让杨字令旗和军旗儿并行,祭出杨家祖传宝刀来以振士气?”
两位见说,不觉大喜,都说道:“你是我们前辈,更是长官,全凭长官调遣。”
世堂令人取刀升旗。瞬时,营中升起两面旗,一边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另一边是杏黄镶篮杨字旗,中间关刀闪闪亮。看到宝刀和自家旗帜,人人方知保家卫国是个啥,个个顿悟和家国兴亡相比,自个儿生死根本不是个事。
由是军心大振。
越往前行炮声越响,时疏时密。一路上不断地有伤兵和垂头丧气的溃兵从前方下来,看到滇军士气高昂装备精良,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纷纷侧身让道,连连称羡。看到双旗并举中祭一刀的杨家子弟,注目许久,个个称奇。六十军的后援官兵可不管这些,一个个埋头赶路,一门心思相着早日赶到,替换下苦战多时滇军弟兄。又走了多天,突然接到命令:紧急驰援,参加南京保卫战。官兵们即刻调整方向,星夜兼程,赶往江苏南京。
生怕自家子弟掉队落伍,世堂让辎重队抽出几匹马来,供腿脚乏软的子弟轮流骑乘。几日几夜的急行军,离南京近了,不过百里之遥,沿路伤兵和溃兵更多,都说日军枪炮厉害,南京失守。有一些地方部队成建制的往后撤退,让迎上去的滇军官兵颇感进退失据。这时,上头传下命令来,停止前进,就地安营扎寨。
强行军打破了建制,其他连队略有零落。前后村庄早有驻军,路边空地上支起行军帐篷,扎营后计点人马,除累死五头骡子三匹马外,没有一个落队。长途急行军后还有如此规整的队伍,唐张二位长官眼噙泪花,默默地对世堂和众弟兄行个军礼。
晚饭后,子弟们继续听军事教官讲解枪械知识及战术要领。世堂和两个连长正在帐中拉家长,岗哨报告说有长官来巡视。三人忙迎了出去,来人自己报称也是鹤庆人氏,姓王名炳璋,并说南京城半个月前就失守了,原令滇军川军合力夺回,敌情有变暂且作罢。还说李将军带出来的子弟兵只作为战役预备队,让以后不要着急赶路。临了带上唐张二位连长到长官部参加作战会议,计领冬衣。
冬天的日头很短,太阳西下溯风便起,冷气和湿气裹挟全身,从每个毛孔钻将进来,舔噬着寒风中的骨血。虽不见半片飘雪,裸露在外面的手与脸经了寒气一逼,宛如刀割。银轮东升,泻下满地苍光,没有丝毫生机。世堂带上镇东杨康,每个营帐都问声冷暖,巡营一番未见异常,各自回账歇息。
世堂进账,点上蜡烛,取出邮自后方的急件。其实也非急事,是两位兄长的家书,白日间诸事繁杂,只囫囵看过两眼。灯下取出信来细读,字体极好辩,金堂行带草,玉堂习隶字,两兄弟各写一段,有时前半句是这个写的后半句却又是另一个,往往前言不搭后语,想到哪写到哪,毫无章法。先问了安好,接着大谈行军布阵之法,恍惚中感觉都是演义上的桥段,不觉笑出声来。天天强行军,人生地不熟,无问东西,不辩南北,斥候派出去,哪里还找得到自家人马。倒是信中提及的驻军后顾及友邻,猛然想到尽然不知道四遭临近是哪个部队,甚至不清楚另外两个连在哪里?
正在胡思,帐门掀开,一个高大军官立在面前,世堂大惊,跳将起来,前拳后腿,作势还击。
来人后退一步,拱拱手问道:“大哥是不是杨家军领兵的杨大哥?”
世堂缓下来点头称是。听对方接着说:“我是川军先锋团团长杨德飚,在前面江边沿江布防。方才到司令部开会,路过贵军驻地,看到杨字旗飘飘,好生奇怪就进来看看。军中盛传滇中杨家将组军抗敌,恰恰我祖上留下一个传说,说我们是杨封王的后代。杨封王得罪奸臣,被砍了脑壳,子孙发配云南。走到四川地界,小老婆生娃娃,没有走,说这个小老婆是宰相家姑娘,有些见识,老祖宗看到地方好,就落籍四川,繁衍下来我们这一支。另一支去了云南,不知道后代是不是就是你们?”
世堂听这么一说,吃惊不小,正要答话,镇东杨康秀梅杨梅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世堂忙请杨团长坐下,顺手把信递给杨梅,在座诸人一一作了介绍,随后问道:“相似的传说。但不知道祖上可曾留下什么信物?”
杨团长道:“我们一直都是长子长孙当族长,我当川军团长还兼族长,受兄弟们抬爱,推我成了我们那一带的袍哥总舵,祖辈传下来和田玉籽料剖开的半片古玉。”
世堂忙问:“上面是不是山水图案和四句诗?”
杨团长答道:“对对对,是四句诗。祠堂里面贡着呢,除了我任谁都不许动。”
世堂插话道:“第一句是不是写的书是文章田是土?”杨团长道:“对。第二句是读书耕田两样苦。”接着两人异口同声念道:“若要功名求富贵,白日耕田夜读书。”
世堂叫一声好,紧拉杨团长的手,杨团长也道一声好,说道:“大哥,我们是同宗的宗亲,终于找到你们了。要不是祖上传下话来,披甲之人不下跪,真想磕头认亲啊。没奈何,鞠个躬权当磕头吧。前辈,请受小子一拜。”说着连连鞠躬,镇东们慌忙答礼。
世堂道:“既然知道我们是同祖了,以后多加走动才是。”杨团长道:“对,为抗击日寇,我族中也出来了500个子弟,单独编成一个营,跟小鬼子隔江对射,已经阵亡了好几个。只要不死,战后一定带族里人到云南大理去寻亲,也请世堂们抽空来看看子侄辈。”
接着便说起日寇暴行,顺便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张报纸递给世堂,是《东京日日新闻》,虽不识日文,但有汉字夹杂,大体能看个明白。说的是一个叫向井敏明,另一个叫野田毅的小鬼子,以杀人多寡作娱乐竞赛,对放下武器的俘虏和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血腥的屠杀,各杀105人和106人。巨幅照片上,两个鬼子手杵战刀,脸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象征勇武荣誉的百人斩沦落为仅对毫无反抗力的平民的残杀。对此令人齿冷的暴行,闻者无不忿然。
杨团长说道:“刚才作战会议当中就提到要派个得力的侠客铲除这两个畜生,可惜现在没有像专储那样为了家国大义肯牺牲性命的勇士。”说完长叹一声,这一声叹也引得康儿镇中互相对望一眼。世堂竟也无言以对,又闲叙了一会儿传说掌故,杨团长起身告辞。
送到营门,镇中杨康执意再送一程,望着吉普车绝尘而去,世堂悻悻然,不觉仰天长叹。杨梅道:“我爹我伯老糊涂了,读两本书就妄谈七韬八略,别想那么多了。”说着和秀儿把世堂力劝回营。
二人当夜不见回还,午时也没有回来,太阳偏西了,还是不见踪影。司令部传令兵送来委任状,唐张二位调到其他连队另有任用,擢升镇中杨康为所部连长,同时将两个掷弹老兵提升为连副,令原地待命。无功受禄,古来无好事,世堂焦躁起来。好在冬衣到了,世堂忙令分发,让子侄辈们少受些刺骨的冬日之苦。
事发同时,话分两头。却说镇中杨康挤上杨团长吉普车,说明来意,初时杨团长顿然拒绝,架不住二人苦苦相求,到驻地后只得派了两个得力的老侦察兵紧紧相随,一个姓孙,一个姓侯。
月光下的江面被蒸腾的水气罩住,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白雾锁江,一片混沌。杨团长直送到江岸边,约定四日为期。随行军士卸下一只船,那是一只浅如碟儿的平底条形船,每人一个马勺,换装后,四人上船,向江中划去。刺骨的寒风中白浪翻涌,途中遇到日军的一艘巡江小炮艇,四人紧贴船底,没有被发现,待敌艇过后,更奋力向对岸划去。到了江岸,把船沉在浅滩处,四人悄然上岸。
避开鬼子的岗哨躲过了巡逻兵,借着夜幕的掩护,四人鱼贯入城。战火焚天,六朝古都满是残垣断壁,当年的歌舞场竟成了炼狱。战事已停,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硝烟和腐尸的恶臭。浮肿的尸体和残损的躯干到处都是,宵禁中仍然有许多寻找食物的人,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偶尔的冷枪冷炮早已引不起惊恐,生与死,血与火,见惯不怪。战争泯灭人性,白月下,看到饥饿的人爬到死尸身上,从死者口袋中掏出可以食用的任何东西匆忙塞进口中,狼吞虎咽,却把银元金钱随手抛向了空中,杨康心中不禁颤动了一下。
东方露出鱼肚白,鬼子的军号四面吹动,接着响起鬼子兵跑操的声音。
孙大哥道:“天就要亮了,我们得赶紧先找个遮掩身份的法子,以免被日本兵当成抵抗分子抓起来杀掉。”
侯大哥也说道:“正是。我看我们就装扮成运尸工,找两辆架子车,我和老孙分开。你兄弟少说话,莫嫌臭,我们沿街收尸,拉到城外填埋,这个法子最不容易引起小鬼子怀疑。”
孙大哥笑道:“猴子就是猴子,厉害。我跟孙猴子搭档从未失过手,这次肯定也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喔,你两兄弟什么看法?”镇中答道:“遵命!”
逐家逐户进去收尸,多是妇幼。老幼妇女,先奸后杀,衣不蔽体,死状极惨,令人不忍直视。更有一户人家的大门上,铁钉钉着一对童男童女,里面老幼悉数杀光。孙大哥连磕三头,和杨康小心取下孩童,扯床被头,认真包裹,深埋在紫藤架下。
大半天功夫拉了十多趟,中间就喝了几口水啃了半个馍。几次迎头遇上鬼子兵,小鬼子都掩着鼻头避了开去,没有碰到向井敏明或野田毅,也没有看到照片中一样显摆的小鬼子。
第三天,临近傍晚,收尸直收到了紫金山下蒋王庙附近。紫金山状如古钟,形似盘龙,金陵王气收聚于此。山前蒋王庙庙宇俨然,恰像个定子,镇住龙穴,为的是不让王气外泄。四人正欲庙中对付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刚到庙门,听到里面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侯大哥轻声道:“莫要理睬!”正要离开,背后传来半通不通的中国话:“收尸的,里面尸体的有。”众人便都站住,慢慢回转身,见门里走出三个日本兵,两个坚着枪,一个鬼子军官手拿黄灿灿的金柄军刀,刀头滴血,边走边用匕首的刀尖在金柄军刀上刻划着什么。
错身的一刹那,镇东眼毒,看清了一组数字,是107,对,是杀107人字样,随即发出攻击信号。三人如饿虎扑食般飞身而上,孙侯二位扑翻右手的长枪兵,二人合力,一招制敌。镇中抽出短剑,往左边鬼子的右侧脖子上闪电般一勒,血如泉涌,登时了命。鬼子军官见状,弃了短刃,挺刀杀来,镇东忙迎身上去。俗话说长短兵器交手,长见短不用忙,短见长险万分。一经交手方知东洋剑术的厉害,只办得架隔遮拦,忙叫康儿上来帮忙。
杨康也急,得到的信号是让拿扁担绊住指挥官,等他们过来大家合力解决。不想扁担被尸体压实,哪里抽得出来,恰像另一头被人拽住,忙念了一声佛号,轻声祷告道“是为了冤魂复仇。”说来也怪,一下子抽出扁担来。孙侯二人执枪在手,怕招来更多敌人,不敢放枪。镇东叉开双剑架住鬼子钢刀,二人团团转转,转转团团,竟力场中。杨康闪身上前,对着鬼子的脑袋奋力劈去,一声闷响,半个脑壳削了下来。眼见得三个鬼子了帐,众人都楞了一下,侯大哥道:“今日不比往常。都带上武器,快撤。”杨康提了刀,镇东取下鬼子的王八盒子,众人慌不择路,奔江边而去。
到了江边,幸喜沉船尚在,水中捞了出来,四人齐心合力悄然划回对岸。回到川军驻地,川军接令转战其他战区,杨团长正忙着指挥撤防,看见镇东杨康安然归来,也吃惊不小,只说我会妥善处理好后续事务的,派个摩托车让二人随团后撤,并令速速归队。
二人回到驻地,下了车,径奔本营。营门口世堂看见两个回来,鼻子哼了一下,自回营帐。把岗的天寿兄弟道:“三叔自你们走后,不吃不喝,门口坐了三天三夜。”二人也不答话,钻进帐篷倒头便睡。
看到源源不断日夜后撤的川军桂军中央军,得不到命令,世堂哪敢拔营跟着撤退,而镇东杨康竟日沉睡,不知道失踪的这两日生发了什么,世堂心如刀绞。
二人昏睡到第二日午时依旧未醒,门岗报告有大批记者到来,指名道姓要采访杨康,拦也拦不住。众人大吃一惊,不知究竟因何故逗了耍笔杆子的记者过来。有道是:一灯萤然,万籁无声;晓梦初醒,群动未起。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