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郁达夫悄悄潜往离武吉丁宜十来里的一个荒僻的山村,钻进一幢茅屋,找到隐居在此的孙大可。
孙大可大感意外:“达夫,你怎么来了?”
“有紧急情况!”郁达夫说,“还记得王友德么?”
“怎么不记得!”
郁达夫说:“他当了汉奸了!今天,他带着几个驻防巴东的日本宪兵,跑到武吉丁宜来,说是要川岛一郎协查一个姓王的抗日分子,还说姓王的是从新加坡逃过来的!我担心,他说的是不是王任叔?”
孙大可点头:“有可能!”
“你赶快通知王任叔,要他避一避吧!还有,新加坡逃出来的这批文化人,王友德几乎都认识,大家千万要隐藏好,别让他看见了!”
“放心吧,我都会通知到的!达夫兄,你这个情报来得太及时了,谢谢你啊!”
“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
孙大可想想问:“哎,达夫,王友德跟你照面没有?”
“不但打了照面,我还针锋相对地正告了他几句呢!”
“那你的处境可太危险了!”
“据我揣测,他暂时还没告密,否则我已被抓起来了。不过他随时都可以告发我,这个卑鄙小人,他想以此来威胁我,捉弄我!”
孙大可告诫道:“达夫,现在最危险的是你,你随时都可能有牢狱之灾!”
“从现在情形看,似乎暂时还不会,不过,不管王友德告不告密,我都必须从宪兵队脱身了!”
孙大可担忧地:“那川岛一郎岂能让你轻易脱身?”
郁达夫想想道:“试试看吧,我已经有了一个脱身之术。”
热带雨季来临,每过几天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郁达夫开始实施他的逃离计划。他选了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悄悄摸出宪兵队,站在林中的一块岩石上,赤裸着上身,闭紧了双眼,任凭风吹雨淋。
他在风雨中颤抖着,摇晃着。他坚持了几个小时,直到天快亮了,才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到住处,颓然倒在床上。他不盖被子,仍让自己裸露着。天亮之后,他便成功地让自己发起烧来了。
接着,他摇摇晃晃地来到一个熟识的日本军医面前,先送给军医两瓶赵豫记酒厂出的酒,然后张开干裂的唇说他病了。军医给他量体温,又用听诊器听他的肺部。他抚着发烫的额,含混地说:“医生,您一定给我好好看看啊!”军医抽出体温度表一看:“啊,烧到三十九摄氏度了!”他说:“我烧得好烫,只怕还不止!”军医说:“嗯,差不多四十度,对,是四十度。肺部声音也很不好!有什么病史吗?”
郁达夫马上说:“有,有!十几年前,我就得过肺结核,只怕是它又复发了”
军医闻言色变,将椅子朝后挪了一步。
郁达夫掏出一叠钞票塞进军医口袋里:“医生,我生怕自己再得肺结核,你一定给我好好治,如不行,麻烦您介绍我到大医院去!”
“嗯,你的病确实严重,很有可能就是肺结核,这种传染病很厉害,一般是治不好的。我开好诊断书你就走,别传染给别人了!”军医说。
郁达夫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从军医那里出来,郁达夫立即去了宪兵队长办公室。他将诊断书往川岛一郎的桌子上一放:“川岛先生,我只能辞职了,我要治肺结核去。”
川岛一郎拿过诊断书瞟了一眼,烫着了似的将它扔了,挥手叫道:“去吧去吧!”
郁达夫急忙回到住处收拾自己的行李。为了不让成功的喜悦暴露出来,他使劲绷紧了脸。他刚刚走出门,日本军医就领着几个宪兵给他的住房消毒来了。
郁达夫虽然回到了巴爷公务,但险情并没有解除,王友德始终是他心中的隐忧。从武吉丁宜到巴爷公务只有三十公里,一旦身份暴露,日本宪兵随时可以来抓他。这天侨长蔡承达和蔡清竹摆酒祝贺他成功逃离宪兵队时,郁达夫毅然说:“我想戒酒。”
“戒酒?”蔡清竹不禁哑然失笑,“谁不知道您嗜酒如命?你说,喝‘太白’还是喝‘初恋’?”
郁达夫认真地说:“我既不想要‘太白’遗风,也不想品尝‘初恋’了。酒是个惹祸误事的东西,我虽然从宪兵队逃出来了,可还大意不得。酒就留到战争结束之后再喝吧!”
从此之后,郁达夫果然就戒了酒。闻到厂里飘出的酒香,他免不了心痒痒的想喝,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有时蔡清竹故意逗他,在他面前滋滋有味地抿着酒,巴咂着嘴,他也无动于衷。
一天,侨长蔡承达对他说,酒可以不喝,妻子可不能没有。郁达夫却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曾经有过两个妻子了,现在是战争时期,不想重蹈覆辙。
蔡承达说:“呃,战争期间更需要有女人安慰照顾!再说了,你现在是远近有名的赵老板,没个妻子也说不过去!容易招至日本佬怀疑呢!”
郁达夫说:“侨长的美意我心领了,可我暂无此心……”
蔡承达笑道:“没说没此心,一说就有了的,这是好事嘛!告诉你吧,新娘我们都替你物色好了,是个华侨姑娘,虽然相貌不太好,性格却极其温顺,今年才二十二岁!”
郁达夫摆手道:“那不行,小二十几岁,谁愿意呀!”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人家陈莲有早就愿意了!只要你松口,马上就可嫁过来!”蔡承达拍拍郁达夫的肩说,“你就别推辞了!这件美事,我们来玉成!婚事就由我们来张罗,你等着当新郎倌吧!”
郁达夫想想,也就同意了。
1943年9月,郁达夫与陈莲有在巴东一家旅馆举行了结婚仪式,有了他生命中的第三次婚姻。结婚时,陈莲有改用了她的本姓何,另由郁达夫取名丽有,意为何丽之有。婚后何丽有便随郁达夫来巴爷公务居住。第二年,何丽有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大雅。
郁达夫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天,孙大可装成买酒人坐在赵豫记酒厂的柜台前与郁达夫聊着天,交换着各自的情况。郁达夫装模作样地翻着帐本,不时拨弄一下算盘,眼睛警惕地四下观望。没聊多久,宪兵队的吉普车疾驶而来,在门口嘎然而止。郁达夫赶紧让孙大可提着两瓶酒走了。
从吉普车上下来的是川岛一郎,他一进店门,就奸笑着说:“赵先生,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来喝杯喜酒呵!”
郁达夫说:“要喝酒还不好说,我这里有的是!”
川岛一郎从腋下拿出一本书:“这是你遗下的吧?”
郁达夫接过书一看,竟然是《达夫全集》中的一本。他眨眨眼:“这是我的吗?”
川岛一郎盯着他的眼睛:“这可是在你住过的房间找到的。”
郁达夫只好点头道:“那就是的吧。”
“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郁达夫的文章?”
“噢,我只是闲来消遣,抓到什么看什么,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听说这个郁达夫在中国很有名气,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留过学,还在新加坡写过好多文章,是个活跃的抗日分子!”
“是吗?我对他不了解。”
“在我们占领新加坡之前,他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也许藏在苏门答腊某个地方?也许像你们中国谚语说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郁达夫心里一紧,不露声色的瞟了川岛一郎一眼,问:“你们要抓他吗?”
“要抓他还不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就看有没有这个必要了。”川岛一郎摸摸仁丹胡子,颇有意味地压了压嘴角。
郁达夫压抑着心跳,说:“什么是必要,什么是没必要?”
“这很难说,必要不必要,有时完全是一种心情。”
“是吗?”
“不过,为了弄清他的行踪,证实这个人的存在,我们电报来电报去的,花费都不少哇!”
“那让你破费了、辛苦了呵,今日来此,是不是要我送你几瓶酒慰劳慰劳?”
川岛一郎笑道:“哈哈,赵先生真是心有灵犀啊!”
“那就请川岛先生稍等,我到后面拿几瓶特制的好酒来!”
说罢,郁达夫拉开后门,赶紧踅到作坊里,黑着脸对蔡清竹说:“装几瓶高度酒,多兑些酒精!”
蔡清竹不解:“为什么?”
他孩子气地咒道:“我要醉死这些日本鬼子!醉死他们,醉死他们!”
蔡清竹问:“赵先生,没出什么事吧?”
郁达夫把蔡清竹拉到一旁,低声道:“我的身份暴露了!川岛一郎到了店子里,刚才对我来了一番敲山震虎,还拿来我的一本书给我看!”
“那他会不会抓你?”
“他暗示,这要看他们觉得有无必要。我想,即使不抓,也会监视我的。”
“难怪,近来那个叫乌斯鲁的印尼人老在这一带转来转去,我知道他是被宪兵队收买的人。”
“你和伙计们都要小心。”
“嗯。”蔡清竹问:“那你怎么办?”
郁达夫想想道:“挑明了也好,随他去吧,我反正逃也逃不脱,就无须躲躲闪闪了。”
蔡清竹皱眉道:“这儿只有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谁告的密呢?”
郁达夫鼻子哼了哼,他知道这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