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偶然的,郁达夫遇到了这个人。
这日,郁达夫去巴东和孙大可、胡愈之等几个人见了一面。过段时间就与朋友们会会面,聊聊天,对郁达夫来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会餐。回家时,在离巴爷公务不远的地方,公共汽车抛锚了,他于是只好步行。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只见路旁停着一辆破旧的福特车,有个人正撅着屁股鼓捣发动机。这辆车勾起了郁达夫不愉快的回忆,因为它与许绍棣的座车一模一样,也许是同一个型号的吧。他用敌意的眼光瞥着它,慢慢地走拢去。当他走到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时,修车的人回过头来。霎时,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又是王友德!
真是冤家路窄!王友德显然也十分的意外,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郁达夫逼视着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嗡嗡作响。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是控制不住地又向王友德走近了两步。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了,燃烧起了,灼热的火焰烤得他口焦舌干!公路上,视线所及之处都阒无人踪,正是他报复的好机会!他的手臂颤抖不已,因为里面有股野性的力量在奔突!郁达夫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抓住王友德的肩膀猛地一拽,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王友德跌坐在地,惊恐地叫道:“达夫兄,你,你要干什么?”
郁达夫怒不可遏,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谁是你的达夫兄?!”
王友德用手护着脸:“你、你不是,你是赵廉,你不是郁达夫!”
郁达夫一手抓住他的胸襟,另一只手攥成拳不停地揍他的头和脸,边揍边骂:“你这条狗!你这可耻的汉奸!我叫你告密!我叫你告密!”
他乃一文弱书生,从来没有打过人,可此时此刻,他从暴力中品尝到了一种难言的快感。王友德在他脚下龟缩成一团,哭喊着:“别打了!求你别打了!你再打我叫川岛抓你!”
郁达夫愈发愤怒,疯狂地厮打不停,叫着:“你去呀!你去舔你主子的屁股呀!你这狗奴才,去告诉你的日本主子,他们嚣张不了几天啦!”
王友德在地上滚动着:“别打,别打我的脸!”
“哼!你还要脸?你这样的人还要脸?呸!”郁达夫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随着这一口唾沫吐掉了,四肢一下瘫软下来。他拳头上沾染了鲜红的血。他似乎对刚才的举动有些奇怪,还有些惊愕,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力量去打倒一个人。他喘了口气,拭去手上的血,转身扬长而去。
他听见王友德在后面嚎叫不已:“郁达夫,你好狠,你把我的脸都打烂了呀你!”
这样做有什么后果,郁达夫懒得去想。当然,他不能不有所准备。回到家里,他拿出一个红木匣,告诉何丽有,里面装着他的遗嘱,万一他遭遇不测,就请她按遗嘱行事,把遗产分配给国内外的孩子们。他还没说完,何丽有就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说不吉利的话。何丽有将红木匣藏了起来,安慰着丈夫,又让丈夫的耳朵压在自己再次隆起的肚皮上。于是郁达夫听到了他又一个孩子鼓点似的心跳,欢喜的笑纹密实地铺排在他瘦削黧黑的脸上。
历史性的时刻猝然来到。郁达夫正伏在柜台上记账,蔡清竹挥着手远远地跑过来,边跑边喊:“赵先生,日本投降了!我从广播里听到的,日本投降了!”
郁达夫头皮一麻,随即问:“你说什么?”
蔡清竹手舞足蹈:“鬼子打败了,日本投降了!”
郁达夫呆住,只感到血往头顶一涌,耳朵就突然失聪了。整个世界顿时没有了声音。蔡清竹冲他喊叫着,他一点也听不见。他跳了起来,冲出门,往小镇中心一路狂奔而去。
仿佛是在刹那间,整个世界改变了模样。街道上挤满了欢呼的人群,有人敲起了锣鼓,有人燃放鞭炮。但对郁达夫来说,这一切都像是在放映无声电影,只有影像,没有声音。他站在街道中央,目瞪口呆。那些声音都到哪去了呢?他茫然无措地四下寻找。突然,他狠狠地掴了自己一个耳光!于是喧闹声汹涌而来,他的眼里顿时盈满了眼泪!
蔡清竹抓住他的手摇着:“赵先生,我们胜利了!”
他生气了,大叫:“别叫我赵先生,我不是赵先生,我是郁达夫!”他举起双手,向四周的人嘶喊,“大家听着,我是郁达夫,我不是赵廉,我是郁达夫!郁达夫!”
有两个日本兵站在街边,麻木地看着欢乐的人群。郁达夫跑了过去,冲着他们大吼:“你们听到没有?我是郁达夫!郁达夫!郁达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镇子上空回荡……
当天下午,孙大可来到郁达夫寓所,两人热烈地拥抱。然后,郁达夫开了酒戒,与孙大可一人操了一瓶酒在手里,互相碰一下,仰头大喝起来。几口酒下肚,郁达夫激动地跳到桌子上,双手挥舞,大声吟诵杜甫的千古名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醉过酒了!醉眼朦胧中,郁达夫感到自己腾云驾雾,飞过了浩瀚的南太平洋,家乡的山山水水依稀展现在他的面前……
厄运悄悄潜来,郁达夫却对此一无所知。日本宣布投降两周后的1945年8月29日傍晚,他在家和孙大可商谈着回国的有关事宜。屋外忽然有人喊:“赵先生,有人找!”他便应声出门去了。
孙大可等了一会,不见郁达夫回来。这时蔡清竹匆匆进门来问:“郁先生在吗?”
孙大可说:“刚才被人叫走了!”
蔡清竹一跺脚:“坏了!”
“怎么了?”
“刚才有人看见两个日本人把一个人带上了车,说那个人像是郁先生!”
“啊?!快,我们找他去!”
孙大可和蔡清竹赶紧奔出门外,叫了一些华侨朋友四处去找。但是他们找了一通宵也没有找到,郁达夫失踪了。听说丈夫不见了,何丽有又急又怕,受了刺激的身体提前开始了阵痛……
就在人们寻找郁达夫的时候,他被带到了武吉丁宜的日本宪兵队。川岛一郎谦卑地请他坐下,然后问:“赵先生,我们战败了,你很高兴吧?”
郁达夫傲然说:“那当然,不过这是意料中的事。”
川岛一郎说:“赵先生,其实我们早知道你不叫赵廉,你是郁达夫,我们对你的过去和现在都十分了解。我一直仰慕先生的才华,所以一直对你以礼相待……今天请你来,是有一点小事想与你商议。”
“请说。”
“是这样的,这次日本战败,我们免不了要站到军事法庭上去。郁先生能不能与人为善,对你在宪兵队看到的、听到的少说或不说呢?”
川岛一郎摸着仁丹胡子,期待地注视着郁达夫。
郁达夫大笑:“哈哈!看来你对我还是不太了解,我这个人可是有暴露的喜好呢!你们早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怎么现在才想到与人为善呢?”
川岛一郎问:“一点都不能通融?”
郁达夫反问:“你认为,这可以通融吗?”
川岛一郎叹息一声说:“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送郁先生回去吧。”
郁达夫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门去。这一次,他用不着逃了,想逃的该是他们了。他听到小村在身后低语:“队长,真的送他回去?”川岛一郎说:“当然真的!”他发出会心的微笑。他没有看到川岛一郎抓起一页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在焚烧文件的火炉里。胜利的喜悦和诗人的单纯一时麻痹了他的心智。
只是当郁达夫发现军车载着他驶上了一条弯曲的山道,而不是往巴爷公务去时,他才如梦初醒,察觉到了日本宪兵的罪恶用心。他开始挣扎,反抗,咒骂。但是他显然不是对手,两个宪兵将他牢牢地摁住,让他动弹不得。夜色如晦,风雨交加,愤怒和恐惧水一样淹没了他,窒息了他……忽然,他听见了一阵急促而紊乱的木鱼声。他瞪大了双眼,想看清敲木鱼的人,眼前却只是一片黑暗……
军车在一个拐弯处停住,他被推下车来。他扭头欲跑,却被死死地抱住了腰。他的眼珠愤怒地暴突出来!半空里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他看见了几张狰狞的脸。随着一声巨大的雷鸣,一双魔鬼的手扼紧了他的颈子……在窒息之前,他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啼刺破了黑夜。那是他的孩子分娩了吧?他最后的意念一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失去知觉的身体被推下陡坡,掉进了一个山洞里。
郁达夫的女儿美兰就是在他离去那个凌晨降生的。
几天之后,人们寻到了那个山洞前。
山洞里明显有人呆过的痕迹,可是洞里没有他。
倒是洞口前湿润的泥土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新鲜脚印。是穿木屐的脚踩下的。而郁达夫被带走时,正是穿的一双木屐。人们循着脚印,找到了一座悬崖上。脚印到此而止,没有了。人们便到悬崖下去寻找,没见人,也没见他的遗体。悬崖下只有一些浅草,没有别的遮蔽物,不可能找不见的,可就是没有。
人们一直在寻找他,可是直到六十年都过去了的现在,仍然没有找到郁达夫的遗骨。他不可能不在,既然找不到,我们只能认为,他走到了那座悬崖上之后,就脚踩祥云,直接从那儿漫步蓝天,进入天堂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