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境地。在宪兵队,为了在逼他做通译的同时对他进行监视,小村与他同睡一个屋。夜里他面壁而卧,总感到小村鹰隼般的目光盯着他的后脑勺。他时常通宵不能入睡,生怕说梦话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除此之外,他还得时时掩饰内心的痛苦和恐惧,克制自己脱逃的欲望,逃跑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其实,他只是在逃亡时学了几句简单的印尼话,所以他这个通译,很多时候只能胡译一通。这样倒好,胡译成了他保护当地人和反抗日本宪兵的方式。
一天夜里,他正在上床睡觉,小村冲他嚷道:“赵廉快跟我们走!”
他问:“干什么去?”
小村说:“抓抵抗分子去!”
他虽不情愿,也只能跟随宪兵们去了。
在一个丛林中的寮棚里,十几个印尼青年燃着火把,席地而坐,齐声唱着歌:“蠢猪跑掉了,恶狗追来了,亚齐人民啊,血泪流干了……”日本宪兵们举着枪刺,将他们团团围住。川岛一郎问郁达夫:“他们唱的些什么?”
郁达夫懂的的印尼语非常有限,这支歌倒听出来了,因为以前他也听到过。这是一首反对占领者的歌,蠢猪是指荷兰殖民主义者,恶狗则是日本人的代称。他眼珠一转,便开始胡译了,说:“好像是一首印尼情歌吧,什么哥哥找来了,妹妹不见了。”
川岛一郎命令道:“你问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在这干什么?”
郁达夫煞有介事地与一个印尼青年咕嘟了几句,回复说:“都是村里的老百姓,他们在这儿举行婚礼。”
川岛一郎狐疑地:“在这荒郊野外举办如此简陋的婚礼?”
郁达夫说:“他们都是土著,婚礼大概就是这么简单吧!”
川岛一郎盯着那位男青年,突然一挥手:“给我搜。”
小村立即上前搜男青年的身,很快从他口袋里搜出一张纸,交给川岛一郎。川岛一郎瞟了一眼,便交给郁达夫:“你给我译出来!”那青年立即紧张起来了。
郁达夫将手电筒对准那张纸一看,不由心里一惊:这是一份用荷兰文写的捐助抗日义勇军的名单!好在有夜色作掩护,他的表情没有暴露。他紧张地思考着对策。
川岛一郎追问:“是什么东西?”
他灵机一动,说:“哦,好像是份结婚礼单……对,就是一份礼单!瞧,这个人送大米三十公斤,而这个人呢,送了一百荷兰盾……要不要我全部念一遍?”
川岛一郎沮丧地摆摆手:“我们可能找错地方了。走!”说着一转身,领头出了寮棚。
郁达夫将名单还给那位男印尼青年。那青年感激地冲郁达夫微微一点头,随即将名单付之一炬。郁达夫走出寮棚后,才发现自己因为紧张,前胸与后背都被汗濡湿了。
只要稍有闲暇,郁达夫就会从令人窒息的宪兵队走出来,到外面散散步,透透气。一天傍晚,小村拉着他到街上游逛,他借口上厕所摆脱小村后,找到了一家华人书店。他并不想买书,开口就问老板:“先生,有收音机吗?”
老板说:“我这只卖书,不卖收音机。”
他说:“我不买,只是想听一听。”
老板说:“你要听什么呢?”
“想听一位朋友的声音,她是华语播音员。”
“你要是听盟军的广播,日本人知道了会找麻烦的。”
“日本人不会知道,因为你我都是中国人,不会害自己的同胞,是不是?”
老板点点头:“没错……你跟我来。”
郁达夫跟着老板走进里屋。老板从床下搬出一台收音机放在桌上。郁达夫迫不及待地转动着收音机旋钮。嘈杂之声纷至沓来,然而,他始终没听到有李小瑛的声音。也许没到广播的时候吧?或许,她换了工作了?也许,她遭遇了不测?他胡乱猜想着,失望地关了收音机。
他回到外间,随意在书架上浏览着。老板告诉他,此地买书的大多是华人,所以他进的也大多是华文书。郁达夫心不在焉地与老板闲聊着,忽然看到书架上有一套《达夫全集》。他心里怦怦直跳,取下第一卷,翻开扉页,看了看上面的题辞,恍然有隔世之感。他抚着书脊,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老板,你这还有这个人的书?”
老板凑近看了看书名说:“他的书呀,当然有了!”
他问:“你知道这个人?”
老板说:“怎不知道?郁达夫是中国的大作家,凡读书的人都知道他!”
“是吗?这套书我要了!”
老板忙将书拿下来,边包书边说:“您真是慧眼识珠!自从日本人来之后,生意就不好做了,像您这样一次买一套的还是头一个呢!”
趁着小村不在,郁达夫悄悄地回到宪兵队的住处,将书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纸箱子里。他是不能让小村知道的,以免他生疑。小村跟他形影不离,他很难找到读书的机会。躺在床上,他感受着床下书的存在,却又无法读它,心痒痒的难受之极。幸而几天之后,宪兵队似乎不担心他逃走了,小村搬到了另一间房住,他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他急不可捺地找出书来,翻阅着自己的著作,不禁百感交集。纸墨的气息将往事带到了他面前,那些从他心底冒出印到纸上的文字,又像蚂蚁一般纷纷爬回他的心里。热泪不知不觉地迸出了他的眼眶。
一个堂堂中国作家,一个不向任何强恶势力低头的文人,一个曾任新加坡文化界抗敌委员会主席、号召别人奋起抗日的人,现在却被迫给侵略者当通译,我就这样苟且偷生下去?不,我必须想办法逃出这个魔窟。他暗暗地打定了主意。
郁达夫穿过走廊,听到审讯室里凶狠的拷打声和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不由皱了皱眉,赶紧离开。路过川岛一郎办公室时,他下意识地朝里瞟了一眼。只见几个陌生的日本宪兵正和川岛交谈。有个翻译背对门站在一旁,毕恭毕敬的样子,不时插一两句话。那人的背影和嗓门都很熟悉。他心里一动,便站到门旁,假装点烟,偷听着屋里的谈话。
川岛一郎:“你们从巴东赶来,就为了这个姓王的?”
翻译道:“是呵,这个姓王的在新加坡时就是个活跃的抗日分子,我认识他,听说他就在这一带活动,所以想请川岛队长协助追查他……”
翻译说着侧过脸来。郁达夫立时认出,他是王友德!
他惊得往后一闪,手一颤,烟也掉到了地上。
小村走过来问:“赵先生,你怎么了?”
他忙拾起烟,镇定一下情绪,笑道:“老了,烟都拿不稳了。你来一支么?”
小村摆摆手,走了。
郁达夫急忙走开,来到院落当中的一丛芭蕉树后,边吸烟边紧张地思考对策。没想到王友德当了汉奸!他会告发他吗?是不是马上逃走?当然,逃走不是上策,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要镇定,千万要镇定……最好,还是躲开,别让他见到他。
郁达夫捻灭烟头,转身欲走,王友德却暧昧地笑着朝他走过来。他已经不可能回避了,只好沉着脸站定。
“嗬嗬,世界真小呀!”王友德打着哈哈说。
郁达夫瞥瞥他,缄默着。
“别紧张,别害怕呀!看来,你就是那位通译赵先生啰?”
郁达夫说:“是又如何?”
“呵呵,改名换姓的赵先生,在这里当通译不觉得屈才吗?”
郁达夫冷静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告密?”
“如果有必要的话,为何不告?”
郁达夫正色道:“不要忘了,你是一个中国人!”
“嘿嘿,我也可以这样正告你呢,抗敌联合会主席,这儿可不是你慷慨激昂的地方!现在我们俩是平起平坐,彼此彼此,你还以为你比我高贵多少吗?”王友德乜他一眼。
“你!”郁达夫顿时满脸通红。
王友德得意地摇头晃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你的命运就在我的掌握之中,没想到吧?要是宪兵队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只怕是如获至宝吧!”
郁达夫的心缩紧了:“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说过了,想怎样就怎样!或许我引而不发,或许我落井下石,总而言之,我要好好地尝尝摆弄你于股掌的滋味!”
郁达夫咬牙道:“无耻!”
这时川岛一郎和几个宪兵过来了,王友德立即回头点头哈腰。川岛一郎觑觑王友德和郁达夫:“你们的,认识?”
王友德点头:“我们在新加坡就认识!”
郁达夫赶紧说:“是的,我们在新加坡做生意时就认识了,这个人不识好歹,不计后果,不光抢我的生意,还想抢我的女朋友!”
川岛一郎问王友德:“是这样吗?”
王友德尴尬一笑:“这是他的一面之辞!”
川岛一郎笑道:“赵先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的情敌吧?!”
郁达夫说:“是啊,我遇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情敌!”
川岛一郎送这几个巴东来的宪兵出门,郁达夫紧张地盯着王友德的背影。到了门外,王友德忽然回头冲他意味深长的一笑,他的头皮都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