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兴奋不已,她播的消息都不太好,可她的声音令他快乐。他回到丛林中时,天已经向晚。孙大可告诉他,他们组织了一个同仁社,研究了一下对策,认为人多聚在一起目标太大,很不安全,所以决定分散行动,往苏门答腊西北部转移,然后长期隐蔽,等待机会。郁达夫则向孙大可通报了从收音机里得到的消息,然后要孙大可猜,他听到谁的声音了?
孙大可说:“瞧你这一脸兴奋的样子,还用得着猜?李小瑛嘛!”
郁达夫喜不自禁:“真没想到,还能听到她的声音!我想,她一定感应到了,我在倾听她的播音,她说过,她能感应得到的,那一刹那,她一定像我一样,被幸福的暖流穿透了胸膛……”
孙大可拍拍他,感慨地:“达夫兄,你真是浪漫到骨子里去了!不过,你们谱写的这首战场浪漫曲,还挺感人的!”
当晚,郁达夫无法入睡,他踏着月光,在林间徜徉了很久。回到屋里,就着马灯写了几首诗。他特意将孙大可弄醒,将刚写的诗吟给他听:
“却喜长空播玉音,灵犀一点此传心。凤凰浪迹成凡鸟,精卫临渊是怨禽。满地月明思故国,穷途裘敝感黄金。茫茫大难愁来日,剩把微情付苦吟。”
孙大可说:“写得不错啊!”
郁达夫说:“我胡乱涂了好几首,这是其中之一。此情可待成追忆,聊以自慰罢了。”
孙大可说:“我又想起了你的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我看你自己,倒是一生都为情所累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没有这累人就会空,空比这累更难受!”
“嗯,这话有几分哲理,有几分禅机。也不知,张华带着阳春现在到了哪了?”
郁达夫笑笑:“你也触景生情,想念夫人了吧?”
“是啊。达夫,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映霞了?”
郁达夫长叹一声:“唉,缘分已尽,想她何益?我们互相伤得太深了,遗忘是最好的办法。不过,我还是衷心希望她吸取教训,以后一路走好,能得到她想要的生活!”
当郁达夫在印尼的热带丛林中逃亡的时候,他的前妻王映霞再婚了,她嫁给了重庆招商局局长钟贤道。婚礼之夜,还特别在重庆大酒店举行了盛大的舞会。华灯高照,宾客如云。欢快的乐曲声中,西服革履的新郎和珠光宝气的新娘翩翩起舞。王映霞美目流盼,如鱼得水地旋转不已,脸上荡漾着满足的微笑。舞蹈之中,她透过人隙,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一隅,向她举起一杯红酒,意味深长地微笑。
王映霞当然认出了他。一曲舞罢,她一边和客人打着招呼,一边朝他款款走过去。到了他跟前,她主动伸出手:“许厅长!”
然而,许绍棣却先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邀请身边一个漂亮女士下了舞池。
于是,王映霞脸上的喜悦就被一片阴影罩住了。
1942年5月,郁达夫辗转来到苏门答腊岛的巴爷公务镇,改名赵廉,租了一幢小房子,住了下来。开始几天,他都到镇子里转悠,想多认识几个人。但他发现,人们都不理他,见到他唯恐避之不及,还悄悄地对他指指点点。他很郁闷,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天他到一家咖啡馆,要了一份咖啡,一份面包。所有顾客见了他都避而远之,唯有一个华人青年一瞥见他,立即过来与他握手:“您好!”这青年目不转睛地盯着郁达夫,兴奋得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说,他叫蔡清竹,祖籍福建同安,与陈嘉庚先生是同乡。郁达夫便说:“喔,太好了!小蔡,镇里人为何都躲避我?”
蔡清竹道:“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是谁!这两天镇上人在传,说来了个会说日语的特务,人人都在提防呢!”
“原来把我当特务了!”郁达夫问,“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是谁?”
蔡清竹点点头,告诉他,去年在新加坡读高中时,他还听过他的演讲,而且,他还是个郁达夫迷,只要见到他的作品都爱不释手。郁达夫释然,立即小声交待,他现在叫赵廉,来此地做生意的,千万替他保密。
蔡清竹说:“您放心吧,我懂!”
郁达夫又说:“还有,请你给我辟辟谣,说我是你在新加坡认识的商人,只是会说日本话,并不是日本特务。我就怕这谣言搞得我寸步难行。”
“我会的!”
“那就太感谢你了!”
蔡清竹向郁达夫简要地介绍了此地的情况,说巴爷公务经商的大多是华侨,他姨父是此地的“甲必丹”,也就是侨长,算是个小小地方官。日本人占领苏门答腊之后,也要依靠侨长办事。如果有什么困难,他会尽力帮助他的。
“那太好了!”郁达夫想想问,“现在去巴东,能找到回中国的轮船吗?”
蔡清竹摇头:“绝无可能,现在日本人在海上封锁得很紧。您还是住下来,慢慢寻找机会吧。”
也只能这样了。当天,郁达夫就让蔡清竹带他去拜访了侨长蔡承达。
既然自称是生意人,就要做点生意,这样既有利于掩护真实身份,也有益于生计。郁达夫想到了办酒厂,他选好了场地,物色到了酿酒师傅,蔡清竹也答应来帮忙做他的助手,只是本钱还不够。郁达夫想和侨长商量一下,就拉着蔡清竹去了蔡承达家。
谁知,这么平常的一件小事,也给他的命运埋下了伏笔。
到达侨长家门口时,郁达夫看见一个日本宪兵正与蔡承达在门口争执着。宪兵吹胡子瞪眼,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冲蔡承达叽里哇啦地高声直嚷。蔡承达恼火地挥着手:“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怎么不带个会说华语的人来!?”
蔡清竹把郁达夫拉到一旁,要他避一避。郁达夫却说不要紧,他懂日语,正好来给侨长解围。
郁达夫满不在乎地径直走到宪兵面前,不卑不亢地用日语说:“请问,找侨长有何貴干?”
宪兵一愣,没有回答,却眯起眼盯着郁达夫问:“你懂日语?”
郁达夫说:“你不是听见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
“赵廉。”
“做什么的?”
“经商的。”
“哦,商人。”小村把字条递给郁达夫,“我叫小村,是武吉丁宜宪兵队的,奉命来购买物品,这上面的东西请侨长在两天内办齐,我会带车来运。”
郁达夫看看纸条,上面列着肉啊,酒啊,磨菇之类,大概是办酒席用的。他将小村的话翻译给侨长听了。蔡承达想想说:“有什么办法,只能照办。”
郁达夫对小村说:“侨长说照办,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那好,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可开在清单上,我们会支付的。”小村盯着郁达夫说。
“好的,沙哟拉拉!”郁达夫挥挥手。
“沙哟拉拉!”小村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回头盯了郁达夫一眼。
宪兵一走,蔡承达就请郁达夫进屋喝茶,说巴爷公务华商多,货物容易办齐,所以日本宪兵常来此购物。今天幸亏他来解了围,弄不好一误会,会起冲突呢!蔡承达对郁达夫感激不已,又问:“赵先生,您不是有意开办酒厂吗?筹备得怎样了?”
郁达夫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是本钱不够。特意来向您商量的呢。”
蔡承达说:“这还不好说,我和几个朋友商议过了,我们每人参一股,由你任头家负责经营管理,这不就解决了吗?”
郁达夫喜上眉梢,拱拱手:“如此甚好,太感谢了!”
蔡承达说:“你就放手干吧,我们信任你!”
从侨长家出来,蔡清竹告诫道:“赵先生,那宪兵的眼神不对,老盯着您看,您可得注意点!”
郁达夫说:“没事的,他见我一口流利日语,好奇罢了。”
赵豫记酒厂的招牌挂起来了,工人也招齐了,郁达夫的酒厂开张了。他准备出两种酒,还为这两种酒取了名字,高度的那种叫“太白”,另一种低度的叫“初恋”。蔡清竹拍手叫好,说到底是文学家,给酒取的名字都富有诗意。郁达夫笑道:“呃,这里有什么文学家?只有一个酒厂老板赵廉!”蔡清竹笑笑说:“我可怎么看你都不像一个生意人,而是一个大作家!”郁达夫道:“既然如此,你这个副手以后可要多担待,在生意上多花心思哟!”蔡清竹点头:“那是自然。”
喝过开缸酒没几天,郁达夫正张罗酒厂的事务,一辆日本军用吉普开到酒厂门前。某种不祥的预感立即笼罩了郁达夫的额头。那个叫小村的日本宪兵跳下车,领着一个性蓄仁丹胡的军官来到郁达夫跟前,盯着他问:
“赵先生,还认识我吗?”
郁达夫镇定地答道:“当然认识。”
小村介绍那个仁丹胡子:“这是我们队长川岛一郎先生。”
郁达夫瞟瞟川岛一郎,只见此人的眼神阴鸷,忙点点头:“你好。”
川岛一郎问:“听说赵先生日语说得很好?哪学来的?”
“哦,小时候随家父去过日本。”
“这是你的酒厂?”
“对,队长先生是不是要订购一些新酒?”
川岛一郎不置可否,却说:“赵先生,你在这办酒厂,是大才小用啊!我们宪兵队,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呢!”
郁达夫心里一惊,马上道:“我一个生意人,能做什么?”
川岛一郎说:“做你最适合做的事,给我们当通译。”
郁达夫摆手道:“我可懂不了几句印尼话!”
川岛一郎说:“懂几句就行,此地大部分人都是华侨,由你来做通译,再合适没有了!”
郁达夫说:“不行,我的酒厂刚开张,我不能丢下我的生意不管!”
川岛一郎说:“不行这样的话,不是由你说的吧?我们是占领军,知道什么是占领军吗?占领军的的话意味着什么,赵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小村在一旁威胁道:“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来,他们是不肯放过他了。郁达夫把蔡清竹叫来,把情况告诉了他。蔡清竹说:“赵先生,只能先顺着他们了,要不,你会吃亏的!”
“那酒厂就交给你照料了。”
蔡清竹说:“酒厂你放心,你自己多保重吧!”
他还是不甘心,迟疑地觑觑两个日本宪兵。
川岛一郎挥一下手:“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
郁达夫无奈地说:“好,我跟你们走,不过,有一个条件。”
川岛一郎说:“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跟我们日本宪兵讲条件!”
“我不领你们的薪水,否则我不去!”他说。
川岛一郎眼一眯:“你心眼倒挺多!怕别人说你是不是?好,我成全你!”
郁达夫只好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跟着他们去了。跨上吉普车的刹那,他倏地想到了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这句话。而到达武吉丁宜,看到宪兵队的洋楼时,他感到一股阴风迎面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