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瑛是个聪明女子,她知道孩子的态度对他们的爱情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于是,当阳春周末回家时,她就细心地照料他。她送了他一支漂亮的钢笔,礼拜天还带他去看电影。一天在去电影院的路上,阳春忽然问她:“阿姨,你要和爸爸结婚吗?”
李小瑛反问:“阿姨要是跟你爸爸结婚,你喜欢吗?”
阳春摇头:“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我妈妈。”
李小瑛静默片刻说:“你放心,阿姨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
阳春站住不动了。
李小瑛很奇怪:“怎么不走了?”
阳春说:“我说了你不喜欢的话,你不想带我看电影了的。”
“谁说的?你这孩子,怎么想得这么多!你说的是实话,阿姨喜欢说实话的孩子!”
阳春说:“阿姨要是不和爸爸结婚,我就喜欢阿姨!”
“好,咱们一言为定,来,拉拉勾!”
阳春勾起手指,郑重其事地与李小瑛拉了拉勾。在心灵深处,李小瑛也曾幻想过与郁达夫结为夫妻,但这一拉勾,便拉得她连幻想也没有了。她觉得与郁达夫这样很好,她很知足。
其实,即使排除孩子的因素,郁达夫与李小瑛的爱情也只是一朵绚丽一时的花,注定不能有结果的。没有人能与战争抗争。太平洋战事爆发,日本海军迅速从马来亚北部登陆,出动空军轰炸新加坡。英军泊在新加坡的两艘新式主力军舰威尔斯太子号和却敌号被日机炸沉后,全岛的局势更为紧张。李小瑛预感到与郁达夫分手在即,于是抓住任何一个短暂的机会与他呆在一起。而此时的郁达夫也非常忙碌,他担任了新加坡文化界抗敌委员会主席,全身心投入到了抗日斗争中。
这天,李小瑛下班路过一个广场,看见郁达夫正在集会上演讲,于是挤到距他很近的地方,翘起双脚,全神贯注地仰视着他的黝黑的脸,他的闪着两个亮点的小眼睛。他身材瘦小,可是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磁性,语调铿锵,很有魅力:
“亲爱的同胞们,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华人,我们是新加坡人,我们血管里,流淌的是中华民族的血!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我们是来表示与倭寇决一死战,担起民族兴亡责任的决心!是的,敌人很强大,但是,比敌人更强大的,是我们反抗的意志和必胜的信心!是时候了,让我们挺身而出,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斗志和我们的生命,保卫新加坡!保卫世界和平!”
郁达夫的话还没完,空袭警报突兀地响起,天空里传来敌机的轰鸣声。人们一齐朝天上望去。他大声道:“瞧,敌军飞机又要来狂轰滥炸了!但是,它们只能逞凶于一时,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现在,请大家赶紧疏散!”
他的话音刚落,敌机就开始俯冲了。一时间,机枪的扫射声、炸弹爆炸声不绝于耳。硝烟弥漫,火光冲天,人们惊叫着四下逃散。
李小瑛很镇定,看见郁达夫还站在台上指挥人们疏散,急忙冲过去大叫:“达夫,你也快躲一躲!”
郁达夫抓住她一只手:“你怎么也来了?”
李小瑛顾不上说话,拖着郁达夫就一阵狂奔。他们刚跑到一堵矮墙边,一颗炸弹呼啸而来。郁达夫赶忙卧倒,将李小瑛压在身下,李小瑛却猛地翻过身,反将他掩在身体下面。“轰——!”炸弹爆炸了,烟尘顿时掩埋了他们……
郁达夫从李小瑛身下拱了出来,摇着她的肩膀叫着:“小瑛、小瑛!你没事吧?”他脑子嗡嗡响,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李小瑛抬起身子,拍拍头上的尘土,扬起薰黑的脸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郁达夫抓着她跑进一个地下掩体,埋怨道:“我是男人,要你来掩护干嘛?好险!”李小瑛笑道:“我是军人嘛,再说你是主席,你可比我重要!”郁达夫感激地搂了搂她。这时,又一颗炸弹爆炸了,随着一声巨响,地下掩体猛烈地颤抖,一些泥沙震落下来。李小瑛似乎受了惊,一头扑进了郁达夫怀里。郁达夫紧紧地搂着她。爆炸声不断,泥土簌簌地洒落在他们头上。后来,郁达夫捧出她的脸,深深地吻了她一下,她便立即张开她香甜的小口,狠狠地将他的嘴堵上了……她含住他的舌头,拚命地吮吸着,她的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将他往怀里勒,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这发生在剧烈爆炸声中的长吻让郁达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与悲壮。
空袭过去后,郁达夫凝视着李小瑛,半天没有作声。从她放肆的拥吻和泪光的闪烁之中,他感到他们分别的日子在逼近。他们默默地掸去身上的泥土,挽着手,往阳春的学校而去。他们的脚步倾诉着内心的情愫。快到学校门口时,李小瑛才告诉郁达夫,日军进攻很猛烈,情势非常紧急,英军正在做撤退的准备,很快会将新加坡通往对岸马来亚柔佛州的海上长堤炸毁,免得日军沿着长堤冲过来。新加坡保卫战坚持不了多久了。郁达夫有些吃惊:“这么紧急?”李小瑛点点头,嘱咐他早做准备,要尽快把阳春送走。她还告诉他,他也要早做打算,他是不能留在这里的。一旦新加坡沦陷,以他的身份,敌人一定会威逼利诱加以利用,不会放过的。“我知道。”郁达夫想想说,“不过我们究竟如何撤,还要找孙大可、胡愈之他们商量。”
1942年1月30日,郁达夫孙大可一起,将张华和阳春送上了回国的客轮。那是新加坡撤离平民的最后一艘轮船。起先,郁达夫想让张华回国后,将阳春托给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沈从文,后来想到沈从文自己也有一群孩子,便还是让她交给老友陈仪。此时,陈仪已是重庆国民政府行政院的秘书长。
码头上,郁达夫一边默默地祈求老天保佑张华和阳春一路平安,一边向他们挥手道别。阳春依依不舍地望着郁达夫,用小手擦着脸上不断淌下来的泪水,似乎他已经预感到,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李小瑛随英军撤离的前夜,来到郁达夫寓所。两人坐在书房里,执手相看泪眼,久久无语凝噎。海风掠过窗口,像是一声绵长的叹息。桄榔树的影子如同一只温柔的手,长长的伸进屋里来,无声地抚摸着他们的头顶。过了许久,郁达夫环视着房间,伤感地说:“自从你来之后,这屋里就充满了快乐的气息,可惜,好景总是不长……”
李小瑛把脸搁在他肩膀上,说:“真想留下,和你一起走,可我得服从命令……”
“我知道,你是军人……你们会去哪?”
“先去爪哇,以后可能向印度转移。”
郁达夫站起,捧着她的脸看了看,又颓然坐下,流出泪来:“儿子走了,你也要走了,都走了……”
李小瑛用手掌抹去他脸上的泪:“你别这样,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郁达夫颤声道:“可也许,这就是诀别,我们永远也见不到了!”
李小瑛显得比他坚强,抖了一下肩膀,平静地说:“古人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互相思念,我们就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再说,不见其人,可闻其声,以后你从广播中收听到我的声音,就当是我们见面重逢吧!”
郁达夫点头:“嗯,上苍待我不薄,让我在心灵遭受重创之后,又遇到了你,真正的红颜知己!以后,我会想方设法收听你的广播,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还是我漂泊异国他乡,我都会追寻你的声音。”
“如果你在收听我的播音,我一定会有感应的!就像现在一样,虽然有离别的伤感,却有一股幸福的暖流电一样穿透我的胸膛……”
郁达夫拿出一瓶红酒,他要让酒来温暖两颗伤感的心。斟好酒后,李小瑛说:“只准喝一小杯。以后,你可不要太好酒,好酒伤身,而且也容易误事惹祸,我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神态凝重,语重心长,像个大姐姐。
“放心吧,我记住你的话了!”郁达夫郑重其事地说。
两人共同举杯,手臂相扣,喝了一杯交杯酒。然后,郁达夫蓦地将杯子摔碎,搂住李小瑛,猛烈地哽咽起来。
新加坡危在旦夕。郁达夫将一屋子的书送了人,做好了撤走的准备。但是情况很糟糕,陈嘉庚先生向英国驻新加坡总督汤麦斯交涉,要求英国当局负责全体抗委会人员安全撤退,结果遭到了拒绝。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回国了,可是国民政府的领事馆竟拒绝签发护照,其理由是他们和陈嘉庚先生一起宣传组织抗日,而陈先生是亲共的,所以他们被视作了异已。
他们打算先撤出新加坡,然后经苏门答腊转道爪哇,再想办法辗转回国去。
1942年2月4日清晨,郁达夫、孙大可、胡愈之、王任叔等一批文化人搭上一条租来的小电船,逃离了即将沦陷的新加坡,向不可知的未来漂泊而去……
几经辗转,他们漂流到了马六甲海峡对面,印尼的一个海岛上,在一个叫保东的地方暂时隐藏下来。他们寄居在丛林中的一幢被人遗弃的小屋里,一边等待时机,一边学习简单的印尼话。逃亡的生活让郁达夫又瘦了许多,加上蓄了胡须,他愈发显得苍老了。
有天,郁达夫实在耐不住寂寞,沿着一条荒芜的小路走进了一个小集市。集市上冷冷清清的,偶尔走过的人疑惧地觑着他。他东张西望,发现了一个杂货铺。他跟开店的印尼男人叽哩哇啦比划了半天,买了一盒香烟。他点起一支烟吸着,眼睛突然一亮:店主身后的小桌上,摆着一台收音机。他激动不已,指着收音机对店主说:“让我听听好吗?”店主直摇头。他又说:“我只听一小会,要不我付你钱?”可是店主不懂他的话,还是摇头不止。他急得挠头。这时来了一个懂华语的老头,把他的话翻译给店主听了,店主同意了,说不收他的钱,但只能听一小会。郁达夫兴奋地走入店内,朝店主鞠了一躬,伏在桌边,迫不及待地扭起收音机按钮来。
他的手颤抖着,手心沁出了汗。收音机里沙沙的一阵响,突然,他似被电流击中了,李小瑛悦耳的声音传了出来:“……据盟军战报,日军于昨日攻陷万隆、泗水,驻印度尼西亚的荷兰军队已经投降,荷属印尼落入日军手中……”他的手连忙朝空中抓了一把,好像她就在眼前的空气中,伸手可触似的。他激动地张大了嘴,侧着耳朵,凝神聆听那美若仙乐的声音:“……另据美联社消息,美国政府已指派陆军中将史迪威任中国战区盟军司令兼蒋介石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