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兼任《华侨周报》主编,孙大可曾表示过异议,因为它是英军情报部办的。郁达夫不以为然:“那有什么,英军是盟军,我们现在是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再说,我们不是又多了一个宣传抗日救国的阵地了吗?何乐而不为?”孙大可说,他本人并不反对,只是有些人想多了,说他这样的名人给英军做事,怕影响不好。郁达夫说:“那要看做什么事嘛!幸好,我不在你们组织里,要不,说不定又像当年在左联一样,要开除我了。”孙大可笑笑说:“别在意,你是对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活得真单纯啊!”郁达夫说:“单纯不好吗?应该单纯的事,就不要把它搞复杂了。”
郁达夫觉得,他和李小瑛的相处就很单纯,恍若玻璃杯里的白开水,一眼可以看得透。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顾忌,不需要猜测,很随便也很随意。这天他正在办公室拿着红笔改稿,李小瑛满头大汗闯进门来,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喝,呛得咳嗽不止,面红耳赤地弯了腰。他忙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瞧你急得,都花容失色了呢!”
李小瑛揩着汗说:“怎能不急?跑了一上午都没租到房子,我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郁达夫问:“怎么回事?你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本来住得好好的,房东女儿一家突然回来了!”
“现在打仗,难民又多,很难租到房子呢。”
“可不是!”
郁达夫不假思索地说:“这样好了,我的书房很大,白天没人,你呢又时常上晚班,不如你搬进去住。”
李小瑛两只黑眼睛骨碌直转:“搬到你书房去住?”
“对呀,你平时帮我打扫打扫,租金嘛,就不用你交了。”
“当真?”
“君无戏言!”
“是你想有个添香的红袖了吧?”
“想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你要是有顾虑,就当我没说。”
“就是有顾虑,也比露宿街头好呀!”
“就是嘛,想通了?”
“你不怕闲言碎语?”
“我什么风浪没见过,还怕闲言碎语?”
李小瑛笑嘻嘻地:“也不怕我纠缠?”
郁达夫便盯着她问:“你会纠缠吗?”
李小瑛脸一红:“那可说不定呢!”
当天傍晚,李小瑛就带着行李铺盖搬进了郁达夫的书房。她的床就架在书桌对面的墙角里。她铺床的时候,郁达夫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各处的书籍。李小瑛笑道:“呃,把你的日记呵情书呵什么的统统藏好噢,我这个人好奇心重,到时别怪我翻阅了你的隐私。”
郁达夫毫不在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隐私吗?想看就看吧,反正别人都说我有暴露癖!”
李小瑛道:“胡说,什么暴露癖,你不过是想发泄郁闷,想让别人了解你,你不伪善,不道学,所以有勇气坦露自己。”
郁达夫说:“难得你这样理解我。不过现在我晓得了,过分暴露自己并不好,往往事与愿违,伤人伤已。”
李小瑛想想,不作声了。铺好床后,她坐在床沿上说:“你晓得吗?除了你的才华,你的那点孩子气,也挺可爱的。”
郁达夫摇摇头:“要是天天在一起,你就不会觉得可爱了的。”
李小瑛偏着头说:“是吗?我不相信。要不试试?”
郁达夫一脸正经地道:“兵荒马乱,又拖家带口的,别给你添麻烦了!”
李小瑛脸红红的:“我并不怕麻烦,只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现在不是试起来了吗?”
郁达夫笑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呵!”
李小瑛伸个懒腰说:“那好,以后,只要你不烦我就行。不过只要你一烦,我立即就会搬走,放心吧!”
郁达夫望着她,静静地说:“不会的,你不是让我烦的人。”
当晚,郁达夫睡得比平时早。因为李小瑛要睡在书房里,他也不能在书房里呆得太晚。半夜起来,上完卫生间,他将耳朵贴在书房的门上,只听见李小瑛的鼾声细微而均匀。她睡得很安稳,很香甜。接着他又将鼻孔凑到门缝里,鼻子一吸,就有一缕奇异的体香沁入到了他的肺腑深处,心灵深处。
郁达夫与李小瑛共享同居之爱的绯闻很快在新加坡流传开来。郁达夫既不解释,也不避嫌,照样与李小瑛出双入对。遇到朋友们暧昧的眼神,他一笑了之。其实在此时,他与李小瑛的关系还没有实质性的变化,绯闻还只是绯闻。无论在外还是在家,他都泰然处之。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处获取了这种镇定力。
一天晚上,郁达夫坐在客厅读报纸,久没见面的王友德不请自来。
“郁先生,最近写些什么?”王友德一边问一边向书房里窥探。
“什么都写,需要什么写什么……”郁达夫说,“哎,你不是说,也在星华新闻文化界混了个脸熟吗?怎么我没见到你的文字呀?”
“哦,这一向我比较忙。”
“你不想写文章出名了?”
“达夫兄又笑话我了不是?我本来就没这个志向,那时候在上海,也是玩玩票而已。”
郁达夫笑道:“你要是再找个名人骂骂,你还会出名的。”
“那是,对这一点我笃信不疑,再说了,我的文章也还是有功力的,只是,我对名呀利呀看得很淡了。”王友德话题一转,“达夫兄,今天上门,我是有求于您啊!”
“我郁某秃笔一枝,无权无势,你有什么好求的?”
王友德讪笑道:“正是想求您的笔,想请您写个条幅,我好挂在书房里。”
郁达夫摇头:“我的字又不好看。”
“不是要你的字,是要你的名,人一有名,字也就好看了。毕竟,我们曾经是同事,和朋友说起,也是我的荣耀。对您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极平淡的事,可对我来说,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郁达夫有些厌烦了,想早点打发他走,遂踅入书房,铺纸抓笔,说:“我给你写两句鲁迅的诗吧。”
王友德眼睛瞟着李小瑛的床,嘴里说:“好呀好呀,太好了!早就听说,达夫兄与鲁迅先生关系甚好!不知写哪两句?”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郁达夫边写边介绍说,“这是那年在上海聚丰园,我和映霞请鲁迅先生吃饭时,鲁迅先生偶得的佳句,先生戏称是‘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后来凑成一首七律,题给了柳亚子先生。”
“是嘛?”王友德显然心不在焉,在李小瑛床上坐了一下,说,“呃,达夫兄,你书房里怎么有女人用品和脂粉气?”
郁达夫头也不回地说:“哦,英军情报部的李小瑛借住在这里。”
王友德吃惊地:“哎呀,那你是金屋藏娇呀,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嘿嘿,那年你在报上写文章骂我都不怕,还怕闲话?闲话比倭寇的炸弹还可怕吗?”
“达夫兄,又提当年事了,我那还不是为了让你出名吗?你看看,哪个被骂的人没出名?你还得感谢我呢!”
“看来,你还准备骂我一回,让我再出一回名?”
“哪里,如今您是不骂自名了,哪里还用得着我来敲边鼓?啧啧,达夫兄真是艳福不断啊!不过,听说李小瑛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呢!”
“是吗?你总是对这方面感兴趣!哦,我忘了,你曾经是半个道学家!”
“嘿嘿,其实没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达夫兄这样的浪漫才子?李小瑛人称军中一枝花,爱慕她的人不在少数。不瞒你说,我也挺看重她的,你来新加坡之前,我还请她吃过饭呢!”
郁达夫提笔的手悬在空中不动了,王友德那张油滑的脸让他感到极度的厌恶。他扔下笔,将没写完的条幅揉作一团,扔进纸篓,阴着脸说:“我很恶心,没情绪写了,以后再说吧。”
王友德倒知趣,赶紧告辞了。
郁达夫砰地关上门,走到窗前,望着满天的星斗,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时窗下传来异样的响动,他朝下一看,只见门外有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他急忙下了楼,出门一看,李小瑛正从容地拍打着军服上的灰尘。她冲郁达夫微微地一笑,什么也没说。而在路边的沟里,则蜷缩着一个人。郁达夫走近一看,竟然是王友德。郁达夫问:“怎么是你?”王友德尴尬地爬起:“我,我摔了一跤。”说罢仓惶离去。
郁达夫回头问李小瑛:“怎么回事?”
李小瑛不屑地撇撇嘴:“我学过格斗,这种小流氓我对付得了!”
郁达夫明白了,顿时如吃了一只苍蝇,又似闻到了榴连的气味,满心的不舒服,咬咬牙道:“这个卑鄙之徒!以后我不会让他再进我的门!”
李小瑛安慰他:“别太在意,他无损我半根毫毛。”说着,她抓起他的手,拉他进了门。进门之后,她也没有松开他。一时间,他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他感到自己缩小了,他全身都在她那只温柔小手的掌握之中。
不知不觉,他们互相充满了渴望。她不在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竟无法集中自己的心思。只有闻到她的气息,他才能静下心来。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与当年他与王映霞热恋时截然不同。他虽渴望,却不焦急,他知道,会来的好事自然会来。瓜熟了蒂就会落,也只有熟了的瓜才甜。
宁谧的礼拜六之夜,海风吹拂,郁达夫坐在桌前埋头写作,李小瑛半躺在床上看书。刚刚成立的星洲华侨义勇军需要一首战斗歌曲,邀请他作词,他写了个初稿,正在反复推敲。李小瑛的目光不时地落到他的身上。后来,她有些困了,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轻声道:“达夫,时候不早了,还不休息?”
郁达夫回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影响你休息了吧?”
李小瑛摇头:“没有,我要是想睡了,往我头上扔炸弹都睡得着。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呢,别太劳累了。”
“没关系,快完了。”
“是吗?念给我听听!”
“好的,你听着:我们奏的,是移山倒海的乐章雅音,我们唱的,是惊天动地的悲壮歌声;我们要把我们的喉舌,来唤起中华民族的自由魂……”
“我觉得蛮不错!”
“真的吗?”
“是呵,我觉得不须再改了,你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那太好了,既然你通过了,我就可以安寝了!”郁达夫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往门口走去。他感到她的目光蛛丝一般粘在他背上。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了,她若不说他也会说。
果然,他才走出几步,她婉啭的嗓音在后面说:“就这么走了?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他于是回转身,走到床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然后说:“做个好梦!”
她点头:“你也一样!”
他再次走到门边,回头笑了笑。她的目光清澈而晶莹,她的面容素净而美好,灯光勾勒出了她玲珑的五官。她微红的的嘴唇半张着,如同即张绽开的花瓣。他当然晓得它一绽开,就会有最美妙的声响。于是,在他的期待中,在这梦幻似的星夜,在这伊甸园般的书房里,它微微地张开,吐出了圆润如玉的声音:
“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吧。”
他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惊喜,他只是平静地、感激地点点头。他迈开腿,正要沿着她的目光走去,阳春忽然来到门口,抓住他的手:“爸爸,蚊子咬我!”
这样的蚊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但是他们脸上都平静如水。他们甚至会心地一笑。他抱歉地对她说:“对不起,我要打蚊子去了。”
她微笑着点点头:“你去吧,晚安。”
他去了阳春的房间。他给儿子点了蚊香,守着他,看着他入眠。然后,他悄悄地走回书房,赴一个命中注定的约会。他的手犹如具备了某种魔法,一触到门,门就自已开了。她柔软地躺在床上,她的目光有力地牵引着他。他感到自己向她浮过去。她张开了柔软的怀抱,而他就像一条热带鱼,慢慢地慢慢地滑进了温暖的南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