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映霞去廖内学校教书之后,独居的郁达夫心烦意乱,几乎无法执笔写文章了。他想挽回她的心,却又不知怎么办。张皇失措之中,他给廖内学校写了一封信,告之王映霞前去教书之缘由,信中还夹带了一首诗:“投荒大似屈原游,不是逍遥范蠡舟。忍泪报君君莫笑,新营生圹在星洲。”如此一来,有关他与王映霞之间的流言在学校里不径而走,尽人皆知,王映霞更是以为郁达夫不仅没有悔改之意,仍在蓄意诋毁她。她虽然了解他自我暴露的个性,却愈发觉得伤了自己的面子。于是,原本带有几分试探、几分要挟的离婚,慢慢就变成不可逆转的事情了。这是郁达夫没有预料到的。
数月之后,王映霞回到新加坡,来到郁达夫的办公室。她的护照一直由郁达夫保管,销在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她几次索要,他都没给。他怕她离开他回国去。这一次,她二话不说,手往他面前一伸,理直气壮地:“请把我的护照给我,我要回国去!”
郁达夫说:“这个家你不要了?”
“不是我不要了,而是你把它毁了!”
他哀求地看着她:“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你认为还有吗?快点给我。”
郁达夫犹犹豫豫地打开保险箱,拿出护照给王映霞。王映霞将护照放进手袋,顺便从里头拿出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摊在办公桌上:“签字吧!”
郁达夫一惊:“什么?”
“离婚协议。”
他的脸霎时就苍白了:“一定要走这一步不可?”
王映霞说:“我还能走哪一步?这都是你逼的!”
郁达夫难过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彻底失望了,当年吸引过你的名作家头上的光环已然消失。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舞文弄墨的无能之辈,一个有重大性格缺陷的凡人,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不说,还免不了伤害你。我曾经是你精神上的朋友,现在却演变成了你精神上的敌人……”
王映霞绷着脸:“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签字吧!”
郁达夫抓起了笔,但是他的手在颤抖,他望着王映霞,乞求地:“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王映霞扭过身,背对着他,一副绝情的样子。郁达夫顿感心寒。她竟对他如此冷漠,一再逼他签字,她真的彻底变心了。他心一横,在离婚协议上歪歪斜斜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此时的王映霞眼睛急剧地眨了眨,心里说,他果真签字了!还说什么爱我,他早就嫌弃我了!
郁达夫将离婚协议朝王映霞一推,冷冷地说:“满意了吧?”
王映霞收起协议书,说:“孩子由我来抚养,你负担学费吧。”
郁达夫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三个孩子由我来抚养。”
郁达夫的这个决定,等于切断了他与她之间可能的联系。王映霞闻言一愣,随即说:“这样也好,免得我以后还须见你,招你讨嫌!”说完,转身咚咚咚地走了。那脚步仿佛直接踏在郁达夫胸口上,令他感到阵阵的生疼。
王映霞要走了,郁达夫带上阳春,邀上孙大可夫妇,到南洋酒楼吃晚饭,也算是为她送行。望着满桌的好菜,郁达夫伤感地道:“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晚餐罢!”
阳春说:“怎么是最后的晚餐呢?以后我们再来就是!”
郁达夫说:“你妈以后来不成了,她要回国去了!”
阳春问王映霞:“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王映霞无言以对,抚了抚阳春的头。
郁达夫端起酒杯,说:“谁言杯中酒,不是离人泪?今天的这杯酒,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张华叹气道:“唉,当初,我见证了你们的结合,可万万没想到,又要见证你们的分手。”
王映霞泪光闪闪:“这都是命!”
郁达夫点头:“是呵,真是性格即命运啊!”
孙大可举起酒杯说:“达夫,映霞,无论如何,你们夫妻一场,而且曾经不顾一切地相爱过!俗话说,好合好散,再聚不难,大家干了这一杯,互道珍重吧!”
郁达夫与王映霞心情复杂地对视一眼,碰碰杯,一饮而尽。过后,郁达夫又自饮了一杯,红着眼说:“映霞,我一介书生,除吟诗作文,一无所长,也没有什么送你,送你一首诗吧!”
王映霞默默地点点头。
郁达夫略作思索,吟诵道:“大堤杨柳记依依,此去离多会自稀。秋风茂凌人独宿,凯风棘野雉双飞。纵无七子为哀社,犹有三春各恋晖。愁听灯前儿辈语,阿娘真个几时归?”
孙大可点头:“诗是好诗啊!”
郁达夫哽咽着:“可惜酒是苦酒!”
第二天,孙大可夫妇带着阳春送王映霞登上了回国的轮船。郁达夫没有去送,王映霞给他留了一封信。王映霞觉得这样好,免得大家伤感。其实此时郁达夫就呆在离港口不远的酒楼里。他倚窗而立,望着码头上的人群和那艘即将远航的轮船,缓缓地举起酒杯:“映霞,一路走好!”
悠长的汽笛声穿窗而来,郁达夫突然将酒杯掷碎在地上,然后趴在桌上号啕大哭:“映霞啊,映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啊——!”四周的客人惊愕不已,他们见证了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痛苦。
当天夜里,郁达夫将王映霞用过的枕头压在脸上,久久没有入睡。他深深地呼吸着她留下的温香气息。后来,他将枕头紧紧地搂在怀里,把它当成了十二年前与他热恋的王映霞……
1940年5月31日,郁达夫在香港《星岛日报》上登出了启事:“达夫与王映霞女士已于本年三月脱离关系,嗣后王女士之生活行动,完全与达夫无涉,诸亲友处恕不一一函告,谨此启事。”
王映霞的启事则同时登在《星岛日报》与重庆的《中央日报》上。有好事者将一份《中央日报》寄给了郁达夫。他发现王映霞在启事中指责他“年来思想行动,浪漫腐化,不堪同居”,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也许,她是借此泄恨吧,爱与恨往往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也许,她还是在为改嫁作舆论铺垫?这样也好,她的怨恨就是他的止痛剂,免得他还心存幻想,对过去耿耿于怀。
他是该抛掉过去,走向新途了。
郁达夫埋头于工作,用时光和自己的笔,慢慢地疗着心头的创伤。他没有想到,在这远离祖国的新加坡,还有一份爱情像椰果一样悬挂在树上,等着他去摘取。
一个晴朗的早晨,郁达夫陪着阳春走在去学校的路上,而爱情就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那是一个年轻美貌,穿着英军制服的华人女子,她的两只水灵灵的黑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背。郁达夫边走边与阳春说着话,所以她一直跟到校门口,他还懵然无知。等阳春的影子消失在学校里,他转身往回走时,才毫无准备地迎面碰上她。他感到眼前亮了一下——对于女人的美,郁达夫一向是敏感的——但也只是亮了一下而已,因为女人再美,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埋头走他的。那女子却紧走几步,追上了他:“郁先生!”
郁达夫非常惊奇,停下脚问:“你认识我?”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郁先生是名人,谁不认识?您的演讲会我都去听过好几次了!”
他笑眯眯地问:“你不觉得枯躁?”
女子说:“哪里,相反,听了很振奋呢!呃,没想到郁先生不仅是名作家,还是一个慈父,儿子这么大了还送他上学?”
他说:“哦,他读寄宿,昨晚回家住,今日因为顺路,偶尔送送罢了。不知小姐何方人士?”
女子便告诉他,她姓李名小瑛,祖籍福建,是上海暨南大学外语系毕业生,现在新加坡英军情报部任职。
他敏感地问:“情报部?你是在跟踪我?”
李小瑛反问:“你怕我跟踪?”
他开起了玩笑:“怕什么,被你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跟踪,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李小瑛笑道:“不见得哦!郁先生被跟踪过,受过惊是吧?放心,我不是谍报员,我们那个情报部,其实是情况报告部,主要任务是公共联络和向民众做宣传。而我呢,只不过是情报部电台的华语播音员。对了,我还播过郁先生的时事评论文章呢!”
他眼里放出光彩来:“是吗?那我还感谢你呵!”
李小瑛道:“哪里,应该感谢您,您来新加坡之后,南洋的抗日救亡宣传就有声势多了!我留意过,您除了编文艺副刊,还代理主笔,写了不少的杂谈与时事评论,怕有上百篇吧?您哪来那么多精力?”
他嘿嘿一笑:“不是有那么多精力,而是有那么多话要说,不吐不快!”
李小瑛点点头,瞟瞟他的脸,忽然说:“我见过王映霞女士,真的是大家闺秀,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真是遗憾啊!”
他沉吟片刻道:“太美丽的事物总是像娇艳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我倒是能理解您,爱之愈深、责之愈严。”李小瑛说。
“一方面,是我那个党官朋友用心险恶,诱骗了她的感情,另一方面,也许是我苛求于她。自暴家丑的结果,是既伤了她,也伤了我自己。”
“不管如何,你们总算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啊!”
郁达夫笑了:“呵呵,看不出,李小姐还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呀!”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爱不就是人存在的意义吗?否则,郁先生也不会为情变而痛心了。”李小瑛望着他,很认真地说。
郁达夫说:“哎,你今天是专门来讨论我的私生活的吗?”
李小瑛调皮地一笑:“对不起,我跑题了!是这样,不知先生还有没有多余的精力?”
“此话怎讲?”
“情报部打算办一份《华侨周报》,还缺一个主编,我觉得先生最合适,不知您有兴趣否?”
“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
“情报部可以借重您的名气,您呢又可以多一份薪水,何乐而不为?”
郁达夫想想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话说?”
李小瑛兴奋地说:“那就一言为定!我这就去跟长官秉报,再见!”
“再见!”
郁达夫与她招手作别,走了一程,回头一看,她也正好回头看他,并冲他欣然一笑。他也冲她笑笑。在明亮的阳光里,她的笑容特别灿烂,他不由得怦然心动……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情感煎熬之后,他的心居然还会动起来,这也算得上一个小小的奇迹了。
郁达夫很快就兼任了《华侨周报》的主编,因为是周报,工作量并不大。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经常与李小瑛打交道了。和她说说话,互相看上几眼,都能使他心情愉悦。他很久没有这样愉悦过了。此时,著名侨领陈嘉庚先生在新加坡组织成立了华侨抗敌委员会,郁达夫当了执行委员,负责文艺方面的工作,他于是更忙了,也更充实了。充实而愉悦,这正是他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