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可说:“事情真实与否,我看你自己也不一定很确切,即使是真实的,你也不能这样暴露自己的妻子!你们不是正在努力修补关系吗?如果公开发表出去,岂不是把映霞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罪名坐实了?!你的家现在还是完整的,它一发表,只怕真的要毁掉了!”
郁达夫说:“我的家现在也只是表面完整,它的内里已是裂痕累累……我的目的不是暴露妻子,我也无意伤害映霞。但一想到许某的丑行我就无法按捺自己的愤怒!我就是要暴露他,谴责他,让他的嘴脸展露于世人面前!我要让大家知道,一个党棍,一个官僚是如何横行于世,更要让世人看清,我们这个社会是如何把曾经的朋友培植成一个卑鄙小人的!我就是要让舆论去鞭挞许某人的良心!”
“达夫,你如果这样想,未免太书生气!你根本就鞭挞不了他,因为他根本就不跟你讲良心!你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伤了映霞,也伤了自己!”
“我反正已是创巨痛深,忍着痛,我也要给许绍棣最后一剑!”
“你伤不着许绍棣,你和映霞倒会两败俱伤,你清醒一点吧!”
“我很清醒,你说服不了我。你说,诗写得怎么样?”
“诗本身很不错,清新而哀婉,但这些诗注要不得!你一定要拿出去发表,就一定要把这些注释删去!”
“诗注是写这些诗的背景和由来,删去就没意义了。况且,我也是为了以挽横流。对于映霞,我是爱之愈深,责之愈严。”郁达夫说。
孙大可摇头:“别说映霞,我也很难理解你!”
“是的,这个世上,理解我的人不多……鱼鲠在喉,不吐不快!我不仅要发表,还想请陆丹林代我给于右任,柳亚子、邵力子等名流各寄一册刊物。”
孙大可生气地道:“你真的是难以理喻!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说着,将稿子塞进抽屉,锁了起来。
郁达夫坦然一笑:“晚了,我还有一份,都已经寄走了!”
“达夫,我看你简直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孙大可痛心地道。
郁达夫想,他也许是不知道在做什么,可他不得不做,他就像沿着陡峭的路往山下跑,他已经止不住脚了。即使下面是万丈深渊,他也会往下跳的。
王映霞是在客厅抹桌子时,看到那本从香港寄来的《大风》旬刊的。郁达夫出门前,特意将它留在桌上,并且翻开载有他作品的那一页。于是,当王映霞随手拿起它时,《毁家诗纪》的标题便赫然映入眼帘。
王映霞坐下,好奇地阅读。读着读着,她的双眉竖了起来。继而,她犹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她摇晃了一下,赶紧扶住自己的头。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蓦地,她抓起那本《大风》一撕两半,掷于地下。然后,双手捂住面孔,无声地抽泣……少顷,她站起来,像一头受伤的母狮,愤怒地践踏着那本成了两半的杂志,她的美丽的脸由于扭曲而变得可怕了。
她得反抗,她不能任人评说,她必须操起言辞的武器抵挡言辞的攻击。她喘息着,擦干眼泪,将烂杂志捡起,重读了一遍,然后坐下,提笔给杂志主编写信:
“丹林先生:《大风》特大号拜读了,感慨无限。一切事件的真实性如何?我现在不想多说,只愿在自己正在靠记忆力的帮助,动手写的一篇记事文中,说得详尽一点,好让世人不受此无赖所蒙蔽……”
信刚写完,郁达夫回来了。
他若无其事地问她:“噢,在家呀,做什么呢?”
王映霞回头,泪眼大睁:“做什么?我在清洗你给我留下的伤口!”
郁达夫说:“言重了吧?我哪里又伤着你了?”
王映霞拍拍那本撕破了的《大风》:“你、你极尽中伤之能事,你简直、简直……混账!”说着,又泪又流下来了。
郁达夫显然对她的反应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吃惊之余,悻悻地说:“哦,你是说《毁家诗纪》呀,我写的都是实情。”
“什么实情?是你看到的实情,还是你想出来的实情?!”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你可以反驳,你可以争辩啊。”
王映霞指着他:“我没想到,你是如此的出尔反尔!你的道歉声明,你的和解协议,你的诺言,你的保证,一切的一切,还言犹在耳,你却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来!”
郁达夫想想说:“你替我想想看,我蒙受的奇耻大辱,倾钱塘江潮也难以洗尽!你做都做了,我还有什么说不得?我是不想重提旧事,可是我不提旧事,旧事要提我!心头的郁闷总得有个地方发泄出来!再说,我也不能让许绍棣白白羞辱一回吧?”
“你只想你自己,你替我想过没有?你往我心上插刀子不说,你还让我无颜在南洋立足!这就是你的宽容大量吗?这就是你答应的,对过去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吗?”
“其实,你也看得太严重了,不过是一组诗、几处注释而已。况且,我的矛头也不是对准你来的。在文章末后,我不是说了,‘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么?我不觉得《毁家诗纪》对你有什么欺负,而且,我的爱你之心,也从未衰落过。”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爱字!姓郁的,你不觉得可笑么?真是文人无行!”王映霞叫道。
郁达夫反驳道:“胡说!无行的不是文人!许绍棣是文人么?”
“我不听!别跟我提许绍棣了,至少,他比你关心我!”
王映霞跑进自己卧室,砰地带上了门。关门声惊得郁达夫一愣,不知所措。后来他去推门,但门已经闩上了。关门独处,这已经是他们之间常有的场面,不足为怪。但他觉出她的情绪格外异常,不能不使他心生担忧。他真的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的。他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拿起那本破烂的《大风》看了看,心里生出一丝悔意。也许,事情真让孙大可说中,变得不可收拾了……
郁达夫呆坐着,阳春背着书包回来了:“爸爸,妈妈呢?”
郁达夫对卧室呶呶嘴说:“妈妈有些生气,你去叫她,我们一起到馆子吃晚饭去。”
阳春点点头,只轻轻一推,门居然就自己开了。片刻之后,阳春走出来说:“爸爸,妈妈说不去。妈妈在偷偷地哭呢!是你欺负妈妈了吧?老师经常告诉我们,男生是不能欺负女生的,你为什么要欺负妈妈呢?”
郁达夫心里难过,只好说:“阳春,是爸爸不好,有些事你要长大才懂的。”
由于刊载了《毁家诗纪》,《大风》特大号畅销一时,连续再版了三次;接着,该刊又在第三十四期上登出了王映霞回击郁达夫的文章。若干年后,王映霞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半生自述》,她是这样描述这场风波的:
“因刺激过深而引起的反感情绪,促使我立即写了《请看事实》与《一封长信的开始》两篇答辩文章和给《大风》主编陆先生的信,马上寄给了《大风》杂志。我写这些文章的动机之一,是想让大家了解了解真相;动机之二,是希望郁达夫再来一个反应。不料,这场戏没有下文了。这倒是出于我的意外的。不过,我替他设想,若不这样认默下来,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于是我就找机会,找友人,向他提出了离婚,无条件的离婚。”
王映霞的离婚要求,是孙大可在报社转告给郁达夫的。郁达夫急忙回家,却发现王映霞再一次离家出走了,她带走了她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连纸条都没给他留一张。郁达夫后悔将阳春送去学校读寄宿了,否则,有孩子在身边,她也不会轻易出走吧?
郁达夫以为像武汉那次一样,她不会让他轻易找到的。在饭馆胡乱吃了份咖厘饭后,来到孙大可家,却意外的发现王映霞坐在客厅里,正向张华抹着眼泪。她的脚边放着一口皮箱。他正要打招呼,张华对他使了个眼色,孙大可拉着他进了书房。
郁达夫坐下,垂头丧气地说不出话。
孙大可同情地拍拍他的肩:“现在后悔了吧?”
郁达夫说:“没想到她会跟我提出离婚……看来她是绝了情了。”
“你的意思呢?”
“我当然不答应,这不是我的本意。”
“她发表在《大风》上的答辩文章你看了没有?”
“看了,不过我不想再作出反应。”
“嗯……《大风》旬刊引发这场互揭隐私的笔战,让你们自相残杀,很不光彩,很不道德!”
“哦,丹林先生本无此意,他给我和映霞都写了信,劝我们相互谅解,还说合则相安,不合则各走各,不必自在文字上互相战斗。”
“是呵,家丑外扬,于已有损,于人无益,你盛名在外,更会让人贻笑大方。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郁达夫沉思良久,说:“我还是想尽最大努力争取破镜重圆。只是,现在映霞仍视许某为友人,她在答辩文章中也不否认这一点,我真没想到!”
孙大可劝道:“吸取教训吧!如果实在处不下去,也只好协议离婚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合好散,不要再闹了!”
郁达夫点点头:“我知道的。”
两人又轻声谈论了一会,郁达夫往客厅瞟瞟,见王映霞平静多了,便走出书房,提起她身边的箱子。
王映霞立即喝道:“别动我的东西!”
郁达夫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孙大可和张华齐声附和:“是呵,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王映霞两眼一瞪:“谁和你回去?我要到廖内去。”
郁达夫惊讶不已:“廖内有八十海哩远,去那里干什么?”
王映霞说:“干什么?我要去同学那里教书,眼不见为净,我要与你分居!你以为,我们还能在一个屋顶下生活吗?”
“你不要睹气!”
“我想得很清楚!”
郁达夫无奈地放下了箱子。他想,他们现在是两只刺猬,距离太近就会互相刺伤,只要不离婚,分居一段也好。当晚,王映霞就住在孙大可家,既然要分居,她是不肯再回去住一晚了的。第二天,郁达夫赶到孙大可家,欲送王映霞去廖内时,她已经乘船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郁达夫的家处在毁灭的边缘时,一个噩耗被报纸带到了郁达夫的眼前:1939年11月23日,他的大哥郁曼陀,在上海寓所门前被日伪特务枪杀了!郁曼陀时任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长,刑庭当时设在上海租界内,他忠于祖国,不为利诱胁迫屈服,对涉案的日伪人员秉公执法,毫不留情,因而招此惨祸。
老母已殉国难,大哥又捐新躯,郁达夫悲愤交集。他独坐在黑暗中无声地饮泣。他知道,这已不是他个人的悲哀,“九一八”以来,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同胞何止千万?当孙大可来安慰他,劝他节哀时,他悲怆地说:“我的心已经受了太多的打击,它坚硬了,也麻木了,已经不晓得疼了……”
不久,郁达夫获悉,上海律师公会等组织将在上海为大哥举行盛大追悼会,他立即书写了一幅挽联寄回国内:
天壤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