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保路65号是一幢新建不久的三层公寓,郁达夫把他的家安在三楼的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里。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外加一间会客室,对于一个三口之家来说,是挺方便的。此时的新加坡,还是在英国殖民当局管辖之下,岛上的居民华人占绝大多数,所以许多风俗习惯都与祖国一样。郁达夫很快就适应了这里带有闽广习俗的热带生活。而编副刊与写文章,都是他所擅长和喜爱的,没过几天,他就投入到了旋风般的工作状态中。
然而他的家庭生活,却陷入了一片冷漠之中。一段时间里,他很好地遵守了他的承诺,对过去的事一字不提,只是与王映霞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他待她很客气,她对他也很周到,可他们之间就是没有亲昵,没有温柔,也极少鱼水之欢。奇怪的是,他感到她的身体没有那种令人迷醉的气息了。有时半夜醒来,他凑近她的身体嗅嗅,也只闻一种夹有海腥气的汗味儿。她的头发呢,也失去了光泽,还莫明其妙的有一股焦糊味,那种动人心弦的发香已经消失殆尽了。
王映霞的工作量不大,又不用坐班,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郁达夫则相反,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一进家门,他总是先拿起报纸来看,然后就没来由地叹息一声。这几乎成了郁达夫的规范动作。而王映霞呢,也要郁达夫先说话,她才搭腔的。他们似乎在遵循某种规则,又像在进行沉默比赛。如此一来,家里的空气就变得压抑了,凝滞了,沉闷了,令人窒息了。
这天晚上,郁达夫一如既往地翻着报纸,听壁钟不紧不慢地数着时间,忽然觉得这种气氛难以忍受,便又夹起皮包往外走。王映霞忍不住问:“刚回来,又要出去?”
郁达夫说:“想和朋友聊聊天天。”
“天天聊,还没聊够?”
“有的事情,永远没个够,而有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郁达夫说着,身子一闪,没入门外的黑暗中。他的话像一根尖刺,直刺入王映霞的脑子里。可是她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想说。言语早已不能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她能做的,是躺到床上去,如果睡不着,就拿本书来看,一直到自己困得支撑不住再倒头睡觉。
于是,王映霞就坐在床头,看了会书,迷糊了过去。后来她被开门声惊醒,听见郁达夫的脚步在客厅里移动。但是他没有进卧室来,而是到书房去了。他也许并没有找人聊天,只是到外面走走就回来了。坐在这黑夜的深处,王映霞感到无比的惆怅。他似乎早已忘记,身边还有一个妻子。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溜下床来,在客厅里倒了一杯茶,轻手轻脚地踅入书房,搁到书桌上。
她知道,面对她这样的举动,他不会没有反应的,他不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很讲究绅士风度的。他一如她所料地回头说:“谢谢。”
她问:“这么晚了,还要写?”
他答:“没办法,这一段时间我代理主笔,每隔一天要写一篇时事评论。”
“那你还出去聊天?”
“文章要写,天也是要聊的,有时候,聊天出灵感。”
“这样看来,在家是不会有灵感的了,嘴巴都闭臭。”
“有话明天再说吧。”
“那好吧。”
“谢谢你的茶。”
“不客气。”
王映霞轻轻地退出书房,把门带上,回到卧室躺下。海风从马六甲海峡吹了过来,轻柔地拂着她的脸。它令她想起他曾经的抚爱,可那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窗户上透出熹微的晨光时,她发现他已经躺在了身边,嘴边还流着一线涎水。她伸出一只手,想搂一下他,可他翻了个身,将一个冷漠的背对准了她。她只好郁郁地将手收了回来,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天,郁达夫领着几个文学青年到家里来。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总是很快乐的,而且,对妻子也显得很亲热,一进门就高喊着:“映霞,来客人了!”
而作为一位名士的妻子,王映霞的举止也十分得体,一边笑吟吟连声说欢迎欢迎,一边殷勤地沏上茶来。郁达夫将带来的客人一一作了介绍,三男一女,女士叫飞燕,男的分别是温梓川、冯蕉衣和李冰之。王映霞优雅地颔首致意,青年们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在公众场所所,她是极易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的,她曾为此而骄傲。但是现在,她的感觉不一样了。她总觉得别人不再是羡艳她的美貌和风度,而是觊觎她身上发生的故事。
刚坐下,郁达夫就拍着膝盖说:“刚才这一顿酒,真是畅快得很呀!现在来杯茶漱漱口,再好没有了!”
王映霞便问:“又喝酒了?”
郁达夫说:“以文会友,以酒敬友嘛!”
飞燕女士笑道:“郁先生,刚才怎不把王女士带出去,是不是有意藏之深闺,怕我们自惭形秽啊?”
“哪里哪里,自来星洲之后,宴请不断,应酬不断,每每出双入对,把她都搞疲倦了,所以,就让她在家歇着,以免憔损容华呢!”郁达夫笑道。
“哇,郁先生真是怜香惜玉呀!”飞燕夸张地拍了一下手。
王映霞嗔道:“你们别听他的!他是嫌我在身边,说话喝酒都不自由了!”
郁达夫说:“这也不假!达夫这一生最酷爱的就是神圣的自由了,要不我怎会参予组织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不过,我敢与蒋委员长争自由,却不敢与夫人争自由,奈何?嘻嘻!”
飞燕女士说:“看来郁先生还惧内呀!”
“他才不惧呢!”王映霞闷声道。
郁达夫笑笑:“其实我还是惧的,有时还非常惧,不是一般的惧呢!”
冯蕉衣说:“这种惧,其实就是爱。王女士的美名,我们早就从郁先生的《日记九种》中得知了,今朝一睹丰采,果然名不虚传!”
闻听此言,王映霞莞尔一笑:“冯先生过奖,半老徐娘,哪来什么丰采!”
飞燕说:“啧啧,雍容华贵,面若朝霞,映霞二字,就是您真实的写照!一个才华横溢,一个美貌逼人,郁先生,您和太太是典型的才子佳人,真令人羡慕!”
郁达夫笑道:“是吗?你们都还年轻,等阅历丰富了,你们就会知道,其实真正的快乐,与才华呀美貌呀关系都不大。”
温梓川问:“那与什么关系大?”
郁达夫眯起眼沉思片刻,说:“人的天性中,少不了占有欲与创造欲,古人云,欲壑难填,占有欲永远也满足不了,它给人的痛苦往往大于快乐。而创造欲则不然,它不但能推动社会前进,而且它一小点的实现,都会带给你巨大的、真实的快乐!”
冯蕉衣说:“对极了!当我写出一首好诗时,就能品尝到这种创造的快乐!”
飞燕说:“难怪先生当年和郭沫若、成仿吾一起成立创造社呢,肯定收获了不少巨大的快乐!”
温梓川说:“自古江浙多才子,‘五四’以后,就出了鲁迅、郁达夫、茅盾、徐志摩……是不是江浙一带的人,文学创作欲特别强?”
郁达夫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许与一个地方的风气有关吧。鲁迅与我相交十余年,就是他死后的现在,我也喜欢他的人格,仰慕他的精神……记得当年我迁往杭州之时,他曾劝阻于我,还送过我一首诗,开头一句就是‘钱王登遐仍如在’……”
王映霞心里一紧,生怕他把与许绍棣有关的事说出来,急忙扯一把他的袖子:“喂喂,酒喝多了吧?一醉酒就话多,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众人异口同声:“爱听爱听,我们都爱听呢!”
王映霞盯着郁达夫的眼睛,眨眨眼说:“既然大家爱听,就说吧。不过,关于喝酒等等事情,我和你们的郁先生是有过‘约法三章’的。”
郁达夫似乎没有懂她的暗示,兀自说下去:“可惜,我没有听从鲁迅先生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住了,结果竟不出他之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差点家破人亡!这一位吃党饭起家,积私财至数百万,曾经呈请南京中央党部通缉过我们的许某人,过去还是我的朋友,可是他对我竟做出了和倭寇对待我们老百姓一样凶恶的事情!而且,是在这抗战正激烈的时候!现在我们远离祖国,受不到他的淫爪的残害了,可是我们的南来,与他并不是没有关系的……”
王映霞如坐针毡,脸上蓦地发起烧来。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变得尴尬了。很显然,他们都听懂了郁达夫的话。他竟然在这些小青年面前自暴隐私,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王映霞板着脸,起身走到卧室里,望着窗外的灯火,一任伤心的泪水盈满自己的眼眶……
等她回到客厅里时,客人们已经散去。郁达夫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她走近他身旁说:“我知道,你没醉!”
他说:“我是没醉啊。”
她说:“你有意让我难堪!”
他眨眨眼:“没有吧?我说什么了?”
“你的诺言呢?”
“什么诺言?”
“你答应过,对过去的事从此一字不提的!”
郁达夫眨眨眼,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它就自己跑出来了。”
“还签什么协议呢,可笑!我早知道没用的,协议能封得住你的嘴?”
“我已经向你道歉了。”
“我要的不是你的道歉。”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遗忘,要你珍惜,要你回到从前。”
“这可能吗?”
“你看着办吧!”
王映霞走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郁达夫心里沉淀了某种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积越多,他却不能明晰地知道它是什么。他只知道,必须想办法将它从心里掏出来,他才会活得轻松一点。这时,香港《大风》旬刊要出版周年纪念号,主编陆丹林先生专门给他写信约稿,他便从自己近年所写的诗词中,选出诗十九首和词一阙,加注释编为一组,名曰《毁家诗纪》。写完稿子,他长吁了一口气,忽然明白,那积在心里的是什么了,它就是他所写的这些呵!通过写作,他总算将它掏出来了,他的心没有以前沉重了。
他揣了稿子来到《星洲日报》,将它交给孙大可,让他看看。
孙大可说:“达夫呵,自从你来之后,星马新闻文化界可热闹多了!我还真没想到,你的时政评论文章也写得那么好,对敌我情势的分析很精辟!”
郁达夫提醒道:“这一回,我写的可不是时政评论。”
“是什么?”
“你看看,给《大风》旬刊合不合适?”
孙大可瞟一眼标题:“《毁家诗纪》?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郁达夫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孙大可埋头阅读时,郁达夫若无其事地燃起一支香烟来吸。孙大可读着读着坐不住了,来回徘徊,读到一则注释时,不禁念出声来:“……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饭后,许君来信中(即三封情书之一),叙述当夜事很详细……”
郁达夫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孙大可眉头一皱:“你怎么能这么写?”
郁达夫不以为然:“为何不能这么写?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