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望着夜色深处说:“映霞,拉你出来,就是想和你深谈一次。这一次的事情,我确实做得有点过,伤了你,也伤了我自己。是我不好,我应当向你忏悔,求你谅解。”
王映霞沉默一会说:“你能认识到就好……当然,我也不是无可指摘,我也有要请你谅解的地方。”
郁达夫抓起王映霞的手按在胸口:“映霞,扪心自问,我还是爱你的,我不能没有你,我希望,我们彻底和好!”
王映霞轻轻地抽回手,她的手已让郁达夫手心的汗濡湿了,于是用手帕擦了擦:“我当然也希望如此。”
“那就太好了!让我们把过去埋入坟墓吧,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再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郁达夫跳了一下,接着捡了颗卵石,朝江中奋力一掷。水中立即绽了一朵小小的雪白的水花。
“你看你,一下子就快乐得像个孩子,兴奋得像个诗人!”王映霞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郁达夫拍拍手,望着江水说:“映霞,我真的少不得你,想当年在安庆,也是在扬子江边,我贫困潦倒,走投无路,苦闷得想自杀,要不是你在身边,我真的只怕随波而去了!”
王映霞一愣,说:“我什么时候随你去过安庆?”
郁达夫这才猛然想起,他把王映霞与孙荃搞混了,他尴尬之极,赶忙说:“对不起,我一时糊涂……我是想说,在我的后半生中,你是最重要的,你就是我生命的一半。”
王映霞低头嘀咕着:“说得好听!”
郁达夫说:“我不光说得好,还会做得好的。你若不相信,我们把它写下来如何?”
“写什么啊?”
“写一个和解协议啊!”
郁达夫想到就做,当晚回到家,果真撰写了一份协议书,一字一句地念给王映霞听:
“达夫、映霞因过去各有错误,因而时时发生冲突,致家庭生活,苦如地狱,旁人得乘虚生事,几至离异。现经友人之调解与指示,两人各自之反省与觉悟,拟将从前夫妇间之障碍与原因,一律扫尽,今后绝对不提。两人各守本分,各尽夫与妻之至善,以期恢复初结合时之圆满生活。夫妻间即有临时误解,亦当以互让与规劝之态度,开诚布公,勉求谅解。凡在今日之前之任何错误情事,及证据物件,能引起夫妻间感情之劣绪者,概置勿问。诚恐口说无凭,因共同立此协议书两纸,为日后之证。”
王映霞说:“听起来不错。”
郁达夫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做起来也不错。”
王映霞说:“这一纸协议,能否弥补感情上的裂痕,就看你是否言行如一了。我希望你对过去从此一字不提,引导我向新的生命途中走,大家重新来生活。”
“一言为定!”郁达夫走拢去,将王映霞轻轻搂进怀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他们灼热的躯体很快绞在了一起,他们终于享受了久违了的鱼水之欢。可惜这种欢乐总是短暂的。郁达夫希望夫妻间的龃龌就此消除,不留后患,实际上却已埋下了决裂的伏笔。
1938年7月下旬,郁达夫带着全家撤离被日军围困的武汉,辗转来到洞庭湖西岸的小县城汉寿避难。两个多月后,郁达夫应陈仪之邀,独自前往福州。到福州后,又接到孙大可转寄来的《星洲日报》社长胡昌耀的邀请函,邀请他去新加坡加盟该报,宣传抗日救亡。郁达夫毅然决定去国,打电报让王映霞带着孩子赶到福州。一家人会合之后,他将岳母与殿春、建春两个孩子留下,自己和王映霞带着阳春登上了去南洋的轮船。
1938年12月28日,郁达夫和王映霞抵达新加坡港。一下轮船,便与前来迎接的孙大可夫妇拥抱在了一起。两家人分别多年,没料到会在海外相见,不禁感慨万千。
张华打趣道:“达夫先生,还认识我么?”
郁达夫笑道:“敢不认识你吗,我们的大媒人!孙太太,你还那么年轻,时光好像不曾光顾过你的面庞似的。”
“到底是作家,就是会说话!”张华抚抚阳春的头,感叹道,“几年不见,你们爱情的结晶,都长这么高了!”
闻听此言,郁达夫和王映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是啊,他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可是他们的爱情却已是伤痕累累了。但愿在这远离祖国也远离是非的地方,能疗好他们心里的创伤。
但是郁达夫和王映霞很快就知道,即使在新加坡,他们也不得安宁。孙大可领着他们乘车离开时,几个记者簇拥过来,争相给他们拍照。一个女记者堵住郁达夫问:“请问郁先生,此次加盟《星洲日报》,意在何为?”
郁达夫说:“意在为新加坡的文化建设做一点事,意在为南洋的抗日宣传出一份力!”
一个男记者挤过来,大声问:“据我们所知,郁先生和王女士刚刚闹过一场家庭风波,请问此次南来,是不是也为修补夫妻关系?”
郁达夫瞟瞟王映霞,只见她的脸色一下就胀红了,便说:“家庭琐事,无可奉告!”他拉开车门,让王映霞和阳春上车,然后自己钻了进去,砰地关上车门。只在在这个时候,郁达夫才知道他和王映霞在武汉闹的那场风波的影响之大,它竟然波及到这天涯海角的弹丸之地来了!
《星洲日报》经理胡蛟在南洋酒楼为郁达夫接风,来作陪的文化界人士很多,杯盏叮当,笑语喧哗,酒宴气氛热烈异常。在胡蛟的率领下,报社同仁一一向郁达夫敬酒,异口同声地说,能够邀请郁先生这样的大著作家加盟,实在是本报的荣幸,也是新加坡新闻文化界的荣幸。郁达夫爽快得很,来者不拒,凡敬就喝。他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饮过酒了。胡蛟当众宣布:“从今以后,本报早版的《晨星》和晚版的《繁星》副刊就交由郁先生主编了,相信在郁先生的主持下,它们得以日臻完善,放出灿烂的光辉!”
郁达夫立即表态:“达夫一定竭尽所能,让《晨星》和《繁星》都放射文明之光,解放之光,照亮我们的光明前景!”
他的话博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以他的才情和精力,编这样的副刊是驾轻就熟的了。《南洋商报》主编胡愈之插言道:“胡经理,郁达夫是大家的郁达夫,你可不能据为已有噢!达夫自大陆来,南洋的侨胞们都想知道祖国抗战的情况,我希望他为我们写点这方面的文章,这不为过吧?”
胡蛟呵呵一笑:“不为过不为过,编务之外,郁先生写什么,给谁写,都是他的自由!”
郁达夫忙说:“愈之先生,我正有这方面的想法,这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文章给谁,那都好说,给谁都是为了让民众知晓祖国的情况,唤起他们的抗日热情与必胜的信心!”
“哟,我们光顾说话,可别冷落了女嘉宾!王女士,我也要祝贺你,由你来编辑《星州日报》的妇女版!”胡蛟端起一杯酒,走到王映霞跟前。
王映霞忙举起杯子:“承蒙胡经理高看,映霞深感荣幸,就怕不能胜任呢!”
“肯定没问题!”胡蛟笑呵呵地说,“王女士身边有一位著名作家的夫君,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定是得益不浅,下笔成章!”
王映霞不由自主地瞥郁达夫一眼。
郁达夫笑笑说:“你们别说,她学我的笔法还学得蛮像呢!”
听出话中有话,王映霞脸上就阴了。在这种场合,他竟还不忘影射已经过去的事,这让她心中很是恼火。可这就是他的脾性,有什么办法?她迅速地掩饰过去,欠身笑笑说:“那我就尽力而为吧,还请各位多关照!”
胡蛟兴味盎然地与王映霞干了一杯,说:“哎呀,看着郁先生和王女士这么般配的一对,我这不会舞文弄墨的人,也突然有了诗兴了!你们听我吟来,看看是不是诗:漫道诗人惯漂泊,红妆相伴到天涯!”
众人惊呼:“真的是佳句!好诗、好诗啊!”
胡蛟自得地一笑:“是吗?这要感谢郁先生给我带来了灵感啊!来,郁先生,再敬一杯!”
郁达夫也不客气,又干了一杯,喃喃道:“红妆相伴到天涯,多浪漫、多美好的境界!可是又有谁知……”
他把半句话吞下了肚。只有王映霞知道他心里想到了什么,她一眼横了过来,接着碰了碰他的胳膊:“喝多了吧?胡言乱语的!”
郁达夫愣了愣神,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从邻桌过来一个油头粉面、穿白色西装的人,端着酒杯问:“达夫先生,别来无恙乎?”
郁达夫点头:“无恙、无恙,请问您是?”
那人问:“您认不出我了?”
他盯着那人的脸想了半天,摇头:“对不起,认不出来了。”
那人就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坐在郁达夫左侧的孙大可倾过身子,意味深长地笑笑,提示说:“达夫,你往很远的地方想想!”
郁达夫问:“远到什么地方?”
那人笑道:“远到上海滩,远到东泰书局编译所。”
郁达夫蹙眉,用心回忆着。但他还是没想起来,这个人实在太陌生了。孙大可提醒道:“你再想想,什么时候头大过?”
蓦地,一阵聒躁的手风琴声响起在郁达夫的脑际。他手在桌沿上轻轻一拍:“原来你就是那个上班时乱拉手风琴,让我头痛不已的人?”
那人笑道:“正是在下!”
“你还是那个提起《沉沦》就骂不离口,自己却又惹了一身脏病的道德卫士?”
那人从容地笑道:“大作家还记得小人物的鸡毛蒜皮,荣幸荣幸!”
郁达夫笑了:“不光鸡毛蒜皮,王友德先生,我还记得你写过抨击我的文章,还记得你的特长是拾人牙慧。真没想到在新加坡遇到你,天下真小呵!你该不是专程来南洋与我论战打笔仗的吧?”
王友德大言不惭:“哪里哪里,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国难当头,须一致对外,是不是?国共两党都可以团结合作,何况我们是曾经的同事?郁先生声名如雷,笔锋犀利,定能为南洋的抗日宣传推波助澜,大家正求贤若渴,求之不得呢!至于我么,是因继承伯父的遗产而来,比你早到几个月。不过,小弟虽然不才,却也想为抗日救国出一分力,所以,在新加坡的新闻文化界也混了个脸熟。以后,还请郁先生多多指教啊!”
郁达夫哈哈一笑:“好说、好说,达夫并不是个念旧恶之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让我们互勉吧!”
坐在一旁的王映霞扫了郁达夫一眼。她觉得郁达夫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但她并不相信,因为她感觉郁达夫并没有忘记过去,那些事一直梗在他的心里,他只是不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