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许绍棣刚在丽水的办公室坐下,那部安装没几天的临时电话响了。他抓起话筒一听,原本有几丝傲慢的脸立马变得谦恭了,因为他听到的是郭沫若的声音。
“哎呀是沫若……是郭厅长呀!真没想到,您会千里迢迢打电话来!是呵是呵,久违了!哈哈是呵,都是厅长了……不过我这个厅长可不能与您同日而语哟!您这厅长现在统管着全中国的抗战文化宣传工作,是我的上司啊,不得了呢!再说郭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我官当得再大,也是无名小卒……是呵是呵,回首当年,感慨万千!达夫和您都是功名卓著的大作家了,只有我许绍棣还是个碌碌无为的官僚……是呵,我和达夫的交道比较多一点,几个月前还在丽水见过他呢……什么?您也见过《大公报》上的启事了?哎呀,这个事,弄得我现在有嘴都说不清了!达夫爱妻心切,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可他有时候神经过敏,听信传言……对对,完全是谣传,没有的事!达夫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我的人格,还不至于这么卑劣低下吧?我的为人你们还不清楚?我仅仅是出于友情,给了映霞一些关心和照顾而已,决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她要往那方面理解,那是她的事,与我无关!我这人,生性谨慎,观念保守,又有乌纱在身,谁敢轻举妄动啊?还记得在日本时,我们讨论过‘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的事么?我可不像你们,多年来,始终只饮了一瓢!对呀,官人可不比文人风流……什么?官人比文人下流?那也要看是哪个官人了。对对,您放心吧,有机会的话,我会向达夫解释清楚……哦,对了,我现在有未婚妻了,嗯,我前妻去世快一年了。我们可能会到武汉或者重庆去完婚,就看局势如何发展了……好的,届时一定请郭厅长和达夫来喝杯喜酒!好,好好,再见,多保重!”
许绍棣搁下话筒,仰靠在沙发上,微闭双眼,半天没有动弹。这个电话弄得他心情很不好。身居高位远在武汉的郭沫若居然也要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暗藏机锋地说他!
许绍棣还在烦恼着,门口起了一阵喧哗。定睛一瞧,只见吴若愚柱着拐杖,不顾秘书的阻拦,颤颤巍巍地闯进来了。许绍棣只好起身相迎。吴若愚也不和他打招呼,气呼呼地兀自坐下。许绍棣给他倒了一杯水:“吴老,什么风把你吹到丽水来了?”
吴若愚晃着满头白发:“什么风?除了逃难风,还有什么风吗?我不跑到丽水来,这把老骨头留给倭寇作践啊?”
许绍棣说:“要跑就远点跑,丽水早晚也保不住呢!”
“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吴若愚将一份《大公报》拍到茶几上:“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这是什么?”许绍棣装糊涂。
“这是什么?郁达夫的寻妻启事!”
“他寻妻,与我何干?”
“怎么,不承认?你也晓得怕丑?我一到丽水,你和王映霞的绯闻就把我的耳朵都塞满了!没想到你堂堂一个省教育厅长,竟寡廉鲜耻、卑鄙龌龊到了这种地步!我都没脸说是你的老师,听到别人说你,我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吴若愚吹胡子瞪眼。
许绍棣说:“我究竟做了什么,把您老羞成这样?”
“你还不够丢人?人家郁达夫在抗日前线劳军视察,你却在后方引诱人家的老婆,一个为国家奔波,一个为私欲而苟且,你比比看!”
“嗬,郁达夫居然在您老眼里变得高尚起来了?曾几何时……”
吴若愚戳戳拐杖:“我不管过去!他如今忍辱负重,大义在胸,就是一条好汉!而你还是他的同学、朋友,竟然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你连做人的起码道德都没有!你搞得人家夫妻反目,家庭分裂……过去我还痛斥郁达夫写《沉沦》是道德沦丧,没想到真正沦丧了道德的是你,是我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学生!”
许绍棣不以为然地:“吴老呵,您用不着如此激动,更用不着痛心疾首!道德是不是沦丧,这往往只是一个看法问题。”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为什么不能做这种事?我许绍棣脑子比他灵、官比他大、相貌比他好,漂亮女人为什么只能喜欢他,就不能喜欢我?我认识王映霞比他还早,他追王映霞的时候,他已经有妻子了,他能追,我为什么就不能追?在日本的时候,就有房东的女儿喜欢他,回国来,他又占有了王映霞,而我一个都没有,这公平么?”
“天下女人有的是,你为何偏追王映霞?”
许绍棣淡淡一笑:“这您不懂的,毕竟您是清朝遗下的老古董了!女人犹如园子里的花,花团锦簇,观者如云,为什么我独独喜欢这一朵而不喜欢另外一朵?也许因为它色、香、味俱全,也许因为别的说不清的原因。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别的理由。”
“你实在喜欢,可以远远地欣赏,何必一定要占为已有?”
许绍棣微笑不语,和吴若愚谈男女之情无异于对牛弹琴。赏花岂能与摘花相比?花一摘下来,就是属于你的了,那种满足与愉悦,是很难与人言说的。可惜,杭州一枝花目标太大,刚刚触及花枝,竟引起轩然大波,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吴若愚盯着许绍棣:“看来,你还不肯善罢甘休?”
“错了,老师您还不了解我?我是个识时务的人,赏花也好,摘花也罢,都是闲情逸致,我不会傻气到让闲情逸致影响我的仕途的。何况,那朵花已经不够迷人了。”许绍棣坦率地说。
“哼,始乱终弃,这才是你的本色!”
许绍棣长叹一声,仰靠在椅子上,不想再费口舌。他很颓丧,与映霞的事毕竟有些遗憾。处心积虑,终究功亏一篑。他心里暗暗说:达夫兄,我输了,可我并不是输给你!你好自为之吧。
汉口,郭沫若的办公室,郁达夫与郭沫若相对而坐。
“达夫,我看到你的道歉启事了。”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神经失常了吧?”
“我晓得你是委曲求全,一看就知道,通篇都是映霞的意思。”
“不光是意思,通篇都是她的字!”
“噢?那她的文笔挺老道嘛,看来,给你当了十多年妻子,也被你熏陶出来了!她回家了吧?”
“人是回来了,不知心回来没有。”
“慢慢来吧,人回来了就好,你们的纠纷,要尽早平息下来,不然,在朋友圈子里,总是沸沸扬扬,影响不好。”
“我明白,这一向碰到的朋友都问我这件事,确实搞得我很没面子,对我和映霞都不好……我会尽力化解的。”郁达夫说。
郭沫若从桌上拿过一本《日本评论》:“达夫,刚刚读了你的《日本的娼妇与文士》这篇文章,才晓得佐藤春夫的小说《亚细亚之子》是以我们为模特写的。把你我丑化成了坏蛋和汉奸还不说,甚至还影射了王映霞,真是可恶!”
郁达夫说:“在上海时,佐藤见过映霞一面,我曾经还敬仰过佐藤,真是可笑!一到中日交战的关头,日本文人的丑态就暴露无遗了!五月间的时候,见到他的文章,把我气坏了,当时就写了这篇文章回击。”
“好,写得不错,标题也好极了!”郭沫若满意地拍拍膝盖,语重心长地,“达夫,你是一个天赋聪明的人,也很有进取之心,如果你的进取之心得不到施展,那是应该归罪于社会与环境的;只是你在自我暴露方面非常勇敢,但个人感情有时太敏感,太脆弱,甚至有点神经质,这也许是写小说的有利因素,可如若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却有弊无利。国难当头,希望你莫被男女之情拖累了,这方面,我也是深有体会的。”
“知我者沫若也!”郁达夫颔首,“映霞是回来了,只是怕许绍棣纠缠不休。”
“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于团结抗日无利,用在家庭生活方面,倒是十分得当的,只要你俩互相信赖,精诚团结,外人是奈何不得的,俗语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郭沫若话锋一转,“许绍棣那里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给他打过电话了,他有了新欢,说是快要结婚了吧?”
郁达夫如释重负:“是么?那就好!”
两人正聊得起劲,窗外响起了急促凄厉的空袭警报。
“日寇又要来轰炸了!我们到地下室躲避一下!”
郁达夫跟随郭沫若匆忙下楼,钻进地下室。地下室潮湿阴暗,很多军官拥挤在一起,充塞着一股霉味与汗味。郁达夫与郭沫若蹲在一个角落里。有人高举着一盏马灯。外面隐约传来轰鸣的爆炸声。
郭沫若问郁达夫:“局势越来越吃紧了,看来武汉也不得不放弃了。你有什么打算?是随我撤往重庆,还是……?”
郁达夫想想说:“陈仪几次来电,如果武汉沦陷,要我仍去福州任职;孙大可也来了信,说《星洲日报》想邀请我去新加坡,给他们写时评,编副刊,我还没拿定主意,还要看映霞的意思。”
郭沫若点头:“嗯,去新加坡不错,既能利用你的声望在华侨中扩大抗日宣传,又能发挥你文学上的特长。”
“我也是这么想的,同时也想利用这个出国的机会弥合与映霞的感情。”
“很好呵,我看你不用犹豫了。”郭沫若说。
王映霞虽然回家了,但对郁达夫仍不咸不淡的。郁达夫倒能够理解,这一场家庭风波,互相都深深伤害了对方,两人的情绪一时还难以调整过来。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他作更多的努力。
这天晚饭后,郁达夫提出一起到江边散步。以“火炉”著称的武汉已到盛夏,天气燠热之极,到长江边吹吹风当然是个好主意。王映霞犹豫片刻,便点了点头,随他慢慢地走到了高高的江堤上。望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灯光,享受着江风的吹拂,郁达夫心情开朗了许多。王映霞越过一块石头时趔趄了一下,他趁机挽住了她。王映霞想想,侧脸问:“我们有多久没一起散步了?”
“很久很久了!这都怪我,这些年,东奔西走,离多聚少,不知不觉地忽略了你……”郁达夫内疚地说。
“你总是那么忙。”王映霞说,“当然也不能全怪你,要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