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是西欧人,参过军,打过仗,瘟疫爆发以后一直往东去了俄罗斯,冬季南下时遇见了“流亡者”,就此成为他们中的一名机枪手。人缘不错,主要是眼里干净,不在乎谁来自哪什么背景。这也是曾经的应原能跟他相处得不错的原因之一。此刻他就倚着带血的墙壁,在死去或即将死去的人当中强撑着自己的身体。
“不得不说,”他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是满满的自嘲与怒火,“我们知道你很了解我们,但还真是低估了你了解我们的程度……”
应原吃惊,一小半是因为在这里遇见了曾经相处不错的朋友,更多的,则是惊讶于他看见应原却并不吃惊。
一股隐隐约约的陌生感涌上来。应原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卡住了什么,想说话,但是却发觉,这件事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真的,”安东尼奥咳了两声,脸上是戏谑的微笑,“你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卑鄙……我也没有想到。我原以为你当年满口仁义,起码并不会连累其他人,会打算堂堂正正地和我们打一场,我,至少我,并不想为难你……”
秋心瑶不久之前跟他说过,但并没有被他所重视的猜想,现在浮现在应原眼前。他不想这样。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那他岂不是……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应原蹲下来,拄着枪,手似乎在颤抖。
单薄的丛林迷彩上沾染了深色的血迹,衣领卡着安东尼奥的脖子。他的身体一点点塌下去,明显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
“你最好把夜视仪摘掉,应,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对……哈,真的,里面透着凶狠和狡诈啊。像只狐狸一样……”
摘掉了夜视仪,应原能借着月光看见他的脸,那脸上的表情中满是对他的鄙视。
“你……”应原艰难地咽下口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什么意思?”安东尼奥把头往墙上一靠,“呵……你不是很了解我们吗,你觉得我们到底会不会就是为了一座破农场里的一男一女出动一整组轻步兵……我们用炸弹好不好?火箭筒好不好?火焰喷射器……咳咳,我们就是想活捉你,没有别的意思……”
这话一出,应原的心凉了半截,跳动得也快了许多。那种许久不见的做了错事的羞愧心理——本应该出现在孩子身上的东西——出现了。
“你还真以为,我们是冲他们来的?……啊,也就是说你自以为不错吧,认为自己是对的,自己就是仗义,还主动留下来保护他们……你自以为不错吧?嗯?”
“安东尼奥,我希望……”
“你离我远点儿!”
他的手移开时,应原才模糊地看见他腹部的伤口。并不是被击中的,应该还是弹片划伤,跟腿上的一样。
“叛徒!无耻!……你还是你,一样的……咳咳!”
“不是,我……我不知道你们是冲我来的……”应原有些慌张,仿佛是心中构建起来的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我并不知道……”
“那你跟我解释什么,嗯,”安东尼奥移开了目光,“你跟他们去解释,跟那对被你拉下水的兄妹解释,跟你那个小女朋友解释,你敢吗?你敢吗?”
应原没回话。……他自己知道,他不敢。但是他仍在为自己找着理由。
“这还不够吗?这……我告诉他们有什么用?况且……”
“是没什么用,顶多是让他们恨你,”他那是赤裸裸的嘲笑,“所以你可真会找借口,你毕竟害怕说真话……”
“你闭嘴!”
“好,当然可以,反正你有枪,拿枪让我闭嘴就是了。你下这样的狠手,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反正你本来也挺喜欢杀人的。我不说了,就让这件事一直折磨你吧,让你哪怕死到临头还能想起来,自己陷害过什么人,又差点让谁丢了命,本来可以没有伤亡的事情又因为你死了多少人……毕竟!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卑鄙、狡猾、下流的一个!你动手吧!……”
“你讲什么底线……”应原看上去似乎恢复了冷静,双手却仍在颤抖,“你跟我讲什么底线?……我……对,我以前是你说的那样……但是现在……”
他把步枪背到身后,看了一眼仓库那边——他们还没出来,就从自己的弹匣袋里抽出一卷纱布,看着安东尼奥伸手挡住,抬手就给了他一拳,然后看着他发出疼痛的低吼,给他的伤口缠上纱布。
“我的酒精不能给你用。你回去找娜沙吧,她会给你消毒,取弹片,你估计也能好好休息几天……”
“这绝对不是你应该做的,别脏了我的衣服……”
说着他就要拔手枪,应原抢先一步夺下来扔到一边,“你想死早死了,想杀我也早杀了。别勉强。”
“这改变不了我对你根深蒂固的印象……”
“没盼着,别多想。这至少能证明,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应原结束了包扎,站起身,“我不承认我是你说的那样的人。但是让你走,纯粹是因为你当年至少不像别人那样歧视我。”
“你可是把这当荣誉的不是么……”
“你走吧。”应原从他队友身上拔出对讲机,扔到他手里,“你们要是还想找回来,冲我来。我们这就走。别针对我旁边的那个孩子。她是个物理学家,能救所有人的。别伤了她。”
安东尼奥不知道信了没有,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行,行。”
“走吧。他们马上就来了。”
“看来只能……呃……”他吃力地借着墙壁直起身,比应原还高些,“只能解释成,是她让你这么卖命,知道自己是谁的吧。”
“……谁都可以,换个人也一样。我不用你操心。我会保护她。那就是赎罪了。哪怕你们杀了我,你们也最好别动她。俘虏或者杀掉一个物理学家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不知道……”他转过身,朝林子那边走过去,应原也没看清他的表情,“可能他们疯疯癫癫的,但我会尽力阻止……后会有期。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这算是祝福?”
“……算是吧。”
安东尼奥一瘸一拐地走回林子深处,一直到树木掩映之中,看不见了。这时候,他听见秋心瑶的声音。
“应原!”
他看着她在那对兄妹前面,从仓库那边径直朝他奔过来。
“怎么了……诶!”
他就看着那个小姑娘扑进自己怀里,几乎是带着哭腔。
他也有种抱紧她的冲动——跟着他,不论如何都要陷于险地。
“好了,好了……”许多想说的话、想道的歉一到嘴边,只能是化成一句句安抚。
“他们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白维成把自己的妹妹送回屋子里,“……但是将来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