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干吃了一惊,万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容姿的妓女。他仔细打量李师师,发现她卸下伪装后,虽仍美丽,却不似先前摄人心魄,想来秦珏若也艳妆如此,并不弱于她。
这般想着,只是呆望着她。
李师师甚羞赧,低了头只顾弄丝带。
宗干愈发心神荡漾,只不敢拉她的手。
阿合甚尴尬,在边上醒也不是,睡也不是,好不容易到了宝相院,宗干道:“夫人略等一等。”
说完把阿合送回屋,又折返回马车。
李师师脸上飞红,道:“官人,想去哪里?”
宗干有些不好意思,向车夫道:“劳烦随便去什么地方,我与夫人,说几句话……”
车夫会意,赶了马车慢慢走。
两人初时拘谨,不一会就说笑起来。两人互认对方二十出头,谁知李师师还大了宗干一岁[1]。
李师师自幼卖身妓院,喜怒多不由衷,今夜秦珏之事让她偶然放开心怀,而宗干的质朴诚恳亦让她有了久违的小女儿情态。
两人聊了半宿,宗干道:“我腹中,有些饥饿。”
李师师本想找一家酒楼稍坐,宗干却拉她去了夜市,请她吃些时令果子,又买些果馅酥饼、旋炙猪皮肉,并鸭颈鸡爪,宗干吃不够,又添了一只鸭子,一盘羊肉,半只猪头,几个烧饼。
李师师看他吃的香甜,忍不住也拿来吃,越吃越开心,大笑道:“我从没见过人这么大食量!”说着也学宗干咂咂手指,道:“好像只在小时候才吃过这么好吃的猪头!”
宗干见她欢喜,也笑个不住。
李师师道:“有肉不能无酒!”说着便教拿大碗筛酒。
女真人没有酒肉同食的习惯,但宗干见李师师欢喜,也顾不得许多,拿起碗来就喝,李师师亦以大碗相陪。
宗干道:“我活了快30岁,来到汴梁才知道什么叫享受!”
李师师道:“我活了30岁,见到你才知道什么叫‘食色,性也’!”
两人吃的微醺,携了手嘻嘻哈哈又去看花灯,李师师随手拿了一只花戴在鬓上,宗干亦戴了一只花在鬓上。
李师师看他痴痴的笑,他亦看李师师痴痴的笑。
东方既白时,两人才分手,约定正月十五晚上仍来相聚。
第二天,宗干正睡得好,李善庆等人却叫醒他,道:“听邓文诰说,这些日子大宋君臣甚忙碌,从早到晚都是礼仪政务,要到正月十六之后才有时间见我们。”
宗干道:“那有什么,便玩几天。”
李善庆巴不得如此,笑道:“邓文诰这宦官,倒又送了好些银两财物过来——你们知道宦官是什么吗?”
众人都茫然不知。
李善庆撇嘴笑道:“原是好好的男人割了那话儿,怪不得说话阴阳怪气,老成那样都不长胡须。”
宗干听了,倒想起好像辽国亦有宦官,只没有细看。好好的男人割了那话儿……
李师师返回时已是天亮时分,妈妈数她道:“姑娘倒是好耍,诓的老婆子在此候了一夜,若是官家突然下降,可如何说得?”
李师师道:“妈妈许是吃醉了说梦话呢!这时节,官家倒有功夫瞧我来!再说,我自有营生,难不成为了官家一个,倒把诸事尽皆废了不成!”
妈妈道:“姑娘这话说的可是不恭,如何就开罪起官家来?”
李师师道:“笑话!也不知是谁接了些银子就急头白脸的抢将起来,倒说我不恭!妈妈既有如此热心,倒不如明儿个去宣德楼外抢个头筹,说不定就降下许多赏钱!”
说着也不理那老货,自回房卸妆休息。
当夜,李师师只翻些寻常衣服穿上,宗干倒绞尽脑汁穿了一身华服。
李师师见宗干穿汉人装束虽然略显奇怪仍十分帅气,纤手玉指替他整理了衣裳,又买一顶纶巾[2]与他戴上,笑道:“倒真像个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的周公瑾!”
宗干不解,李师师就说与他赤壁之战的故事,宗干对水战闻所未闻,只觉得神奇。
李师师请宗干到汴梁有名的会仙楼饮酒。汴梁人崇尚奢华生活,会仙楼备有金杯玉盏各类名贵器皿百余套,即使两人对饮也需注碗[3]一副,盘盏[4]两副,果碟5只,菜碟5只,新鲜蔬菜碗5只,花费上百两。
李师师道:“此间不宜大快朵颐,只略坐一坐,看看窗外景致。”
宗干会意,留心看李师师为他烫酒斟酒,又听她讲些皇亲贵胄的精致生活。
李师师指着一个大宴宾客的男子背影道:“此人便是朱勔,因官家喜欢奇花异石,他便借官家之名到处搜掠,敲诈勒索,普天之下除了官家,只怕无人不恨他。”
宗干道:“皇帝为什么不恨他?”
李师师道:“官家虽是九五之尊,性格却像个小孩子,言行想法全凭自己高兴,况他久居富贵繁华之乡,又怎知道民间疾苦,也只是凭人哄罢了。”
宗干道:“没人跟他说吗?”
李师师苦笑道:“大家只恨自己拍马屁的功夫不及他人,又怎会在意这些远在天边的平民百姓。”
宗干道:“你们皇帝,真带了个不好的头。不想这些精致奢华背后,竟是他人的灾难。”
李师师道:“世间安有两全理,不过是各谋其利罢了。”
李师师又道:“其实,朱靦和他老子不过是走了蔡京[5]的门路,小人得志而已。你不知道,说起这个,还有更好笑的,朝中有个叫王黼的,虽是进士出身,然并无多少才干,只因当年助蔡京复相,就骤升至御史中丞,后来,他巴结宦官梁师成,把那老宦官像亲爹一样供奉,连他的‘老恩相’蔡京都顾不得,与他渐渐疏远了。”
宗干道:“我真不明白,你们皇帝为何放着好好的人才不用,却宠信这些个……宦官?”
李师师笑道:“这正是‘任人唯亲不举贤’。蔡京和宦官童贯勾结,一个阴谋复相,一个诡计掌军;王黼和宦官梁师成勾结,一个巴巴的盯着相位,一个明码标价卖官鬻爵;朱靦和宦官李彦勾结,一个小人得志在东南敲诈勒索,一个得志小人在京城搜刮强占,也不知何时才有人替天行道,除了这帮祸国殃民的妖孽……”
宗干赞赏的看着李师师,道:“你虽是个弱女子,见识却远胜一般男人。”
李师师拿团扇掩嘴笑道:“莫不是,你这金人取笑我朝无人不成?”
宗干与李师师聊了许久,没有要走的意思,李师师道:“明日官家会在宣德楼观看庆典,到时各家班子都会倾力表演,又有放灯和烟花,不可错过。”
宗干不语。
李师师笑道:“也罢,我倒有个去处可以歇息。”说着打发马车先回去,自引宗干来到一处民宅。
一对小夫妻接出来,男的约莫20岁,名换王五儿,女的十七八岁,名换李娃。
李娃把二人接入上房奉茶,不一时端上饮食,有几样小菜,一只烧鹅,一盘牛肉,一盘糟鲥鱼,十个肉饼,吃毕又端上点心,十分尽心。
李师师道:“我本姓王,我家在城郊有座小染坊,5岁那年,我爹娘落罪死在狱中,我被叔叔婶婶卖到妓院……去年,我有个远房本家兄弟找到我,说要借钱买我爹的染坊,后来又讨了几百贯钱在汴梁寻摸住所——便是这里。”
宗干道:“你心地真好。”
李师师道:“其实是我自己喜欢这里,安静小巧,很适合小两口过生活,等过几年他们有了孩子,就更可羡慕了。”
宗干道:“你想赎身吗?我可以帮你。”
李师师眼中闪过一丝泪光,笑道:“赎了身又如何?我既非良家女子,又常年服用麝香水银,坏了生育,与其嫁个富商贵胄做小妾,还不如做个妓女,痛快自在。”
宗干无语。
“我弹琵琶给你听,”李师师说着,自墙上摘下琵琶,纤手抚弄,唱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6]”
宗干听得半解,低头不语。
李师师又唱道:“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7]”
宗干道:“秦珏也曾说过‘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李师师道:“我猜她的‘有情郎’,可不是你岳父。”
宗干脸上飞红,仍不言语。
李师师放下琵琶,款款上前,搭着宗干手臂道:“官人,夜已三更,不如休去。”
宗干呼吸困难,满身僵硬的被扶上床,不敢妄动。
李师师道:“你不欢喜?”
宗干伸手搂住李师师,望着她道:“你安心睡吧,我不想随意轻薄于你。”
李师师赧然一笑,真的在他怀中安睡。
第二天清早,宗干先醒了,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打开窗张望。
李师师歪在床上,看他的侧脸在晨光下柔和俊美,心中居然有些黯然。
两人穿了些寻常衣服,携手去宣德楼。
[1]李师师生卒年不详,关于她出生年份的说法很多,笔者倾向于1090年左右,跟文中宗干差不多大。
[2]纶巾,古时头巾名,又称“诸葛巾”,苏轼曾赞周瑜“羽扇纶巾”,被视为儒将装束。
[3]注碗,温酒器皿。
[4]盘盏,饮酒器皿,有底盘。
[5]蔡京(1047-1126),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干将,本人文艺天分极高,书法位列苏、黄、米、蔡四大家,徽宗在《宣和书谱》中评论蔡京:“于是二十年间,天下无事,无一夫一物不被其泽,虽儿童走卒,皆知其所以为太平宰相。”
[6]李清照《点绛唇》,应作于李清照少女时代,细致展现了一个活泼灵动的少女初见意中人时羞涩又好奇的心理状态。
[7]鱼玄机《赠邻女》,内容仍是美貌女子对心上人怨之,爱之,恨之,思之,求之不得的复杂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