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以来,金营因男女俘虏死亡以继,阴气深重,临到撤军,日夜不宁。
宗望数年来嗜进补药,体质虚寒,他本有一串上好的沉香木手串,如今也不够宁神,只是噩梦不断,总看到有人影在他眼前飘来晃去,还常听到哭声。
宗翰也有几次梦到有人向他哭诉种种,他跟宗望商议之后,请了数百名和尚、道士入军营做法,亲自祭奠,安抚大片冤死的亡魂。
宗弼本来在家中闲坐,听说有道士来拜,见是去年的吕道士和王中孚,拱手笑道:“二位一向可好?上次多亏你们赠的仙茶,不仅医好了我,也医好了我久病的弟弟。”
吕道士仔细端详宗弼,道:“陛下头上的伤可好了?新婚可顺遂吗?”
宗弼皱眉道:“伤无大碍,成婚二月有余。”
吕道士道:“陛下可知‘鸡肋’的典故?”
宗弼道:“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
吕道士点头。
宗弼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待我好些?婚都结了,谈不着舍弃的事。”
吕道士道:“‘美玉无瑕,可以护主’可应验了吗?”
宗弼道:“应验了啊,莫说那老头,他全家上下,都活的好好的。”
吕道士道:“美玉如何?”
宗弼不言语。
吕道士道:“依我看,并未应验。陛下若舍此,可得南北一统。”
宗弼道:“都打了这么些年,得了那么多土地人口,还要什么南北一统?你们圣人也说‘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我家还没齐,要国有什么用?你还是教我怎么齐家吧?”
吕道士笑道:“陛下此论,与历代雄主,颇不相同。”
宗弼道:“辽主土地广大,只十年就亡国了;赵氏贪图燕云旧土,而今也做了俘虏。我家灭辽废宋,功业不可谓不大,可是叔侄兄弟们争得不可开交,又有什么意思?大师或许不知,我爹是大金太祖,死的时候八个儿子都已成年,其中既有他最看好的大哥,也有现在执掌兵权的二哥,还有他嫡妻所生的五哥和八弟。可他却把皇位传给了四叔,四叔明明有个想当继承人的嫡长子,却又从权将谙班勃极烈定为五叔。接着不到两年,五哥和八弟居然都死了,剩下的人里,五叔靠祖制辈分,宗磐靠嫡庶亲疏,大哥执政,二哥掌兵,还有宗翰哥哥这样的性情中人搅合……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我也不想争,只想按我爹说的,听大哥的话,与他并肩作战,这也是我萨萨愿看到的。情愿一家老小和睦,好过孤家寡人。”
吕道士笑道:“虽如此,贫道仍劝陛下,凡事以大局苍生为重,勿要滥杀,勿要因小失大。”
吕道士说着,又取了一只小瓶,道:“当日请陛下喝了两杯茶,这是第三杯。陛下可自饮,治愈头上的箭伤。也可,他日让夫人饮用,或许有帮助。”
宗弼笑着接了,道:“我早好了,这杯自然给她。”
吕道士道:“陛下请慎思之,若教夫人饮了,是用陛下的天命换她的玉命。”
宗弼道:“意思是我折寿换她延寿吗?我寿有多少?她又有多少?”
吕道士笑而不语。
宗弼有些难过,道:“我家男子世代短寿,我也不敢期望自己命长,只怕我死的早,没人照顾她。要是我俩都长长久久的活着就好了,活到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才一起死。”
吕道士又请阿合出来,慢慢替她相看。
阿合道:“吕先生,我的玉命了结了吗?以后跟他,会好吗?”
吕道士沉吟一会儿,道:“夫人虽是物命,却不认命。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吕道士师徒略坐一会儿,就要告辞。
宗弼送出来,忍不住又求告:“大师,你就跟我说嘛,怎么让她待我好点,不然这样日子,如何挨得?”
吕道士笑道:“陛下命数霸道,天下无敌,性格倒单纯有趣,一生能享喜乐。陛下与夫人只是缘分未到,且陛下脑伤未愈,酒色不宜。”
入夜,左右二帅又设宴,既款待生人,又告慰死者。
宗望因茂德帝姬终日郁郁,专门请了徽宗一大家骨肉,让老小团聚,不教为难他们。
宗翰道:“你们之中,谁是赵构的生母和妻妾?”
赵构生母韦贤妃、王妃邢氏、妾田氏、姜氏忙至宗翰面前行礼。
宗翰道:“怎么不曾见过你们?”
韦氏道:“我们在寿圣院帮着照应孩子们。”
宗翰道[1]:“先前不曾顾上你们,也忽略了赵构勤王的事。这两日他手下有个叫宗泽的,不知从哪学了什么造车法,每辆25人守车,25人左角,25人右角,25人前距,总共150辆车载了1万5千人径来汴梁解围。”
赵家人听闻,皆瞪大了眼睛。
宗翰慢慢道:“呵呵,真有种。昔日我围太原,前后累计三四十万宋军都败在我手上。而今汴梁四围全是我家人马,他区区1万5千人来,顶个球?”
赵家人都不说话。
宗翰道:“只不过在开德城下打散了几个虾兵蟹将,就以为我们真的只顾抢掠,连宗宪都能杀的他溃败。那些个破车,造的虽用心,用来攻城?还是行军?没搞明白军械用法就冲过来瞎打,狗屁老书生,时机、配合、行军布阵,没一样靠谱,白送那么人性命!且赵构虽躲着不见,我还找不到他老子娘?生这样窝囊的儿子,养这样操蛋的兵,活该你家失国!”
宗翰常年领兵,气势骇人,稍微大声一点,就吓得赵家老小浑身发抖,韦氏、邢式等一众妇人抱团大哭,不敢抬头。
宗翰颇烦恶,道:“过几天撤军,先押你们北上,哪个敢来,砍了祭旗!”
宗翰发一通脾气,领着一众将帅别处吃酒。
宗望安慰茂德帝姬,轻声道:“他只是上来一阵邪火骂人,不用放在心上,你们只好好团聚吃酒,待会我再来接你。”
众人见金人都出去,才相与恸哭,互诉别情。
深夜,宗望果领人来接一众妇人。
钦宗向宗望行大礼,道:“二太子,赵氏失国,罪在我父子,然诸王、王妃、帝姬、驸马不与朝政,又多孱弱,我,我情愿将柔福帝姬嬛嬛献与二太子,请二太子免众人发遣。”
宗望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郑皇后娘家得免,你们却是正经宗室,如何免得?你放心,福金是我爱妻,你们是她娘家人,纵回老家,不会亏待你们。”
三月二十八日起,金军依次焚毁所扎营寨,大致按照俘虏分配,分七起北行:
首起赵构母韦氏、妻邢氏、妾田氏、姜氏等,同濮王、晋康平原、和义、永宁四位郡王,宗室、贵戚男丁二千二百余人,妇女三千四百余人,自娄室、银术可营寨北行,宗磐与嘉德帝姬同行。
二起徽宗及郑皇后,多名成年皇子及王妃自斋宫北行,由宗翰长子设也马看守,洵德帝姬随侍设也马。
三起钦宗及朱皇后,钦宗诸子自宗翰子斜保营寨北行,惠福帝姬随侍斜保。
四起徽宗未成年的皇子、皇女、皇孙女,及宫女内侍约两千人自寿圣院北行,由宗辅、宗弼看守,阿合、仪福帝姬随行,宗强、宗敏同行。
五起诸帝姬、王妃等一百零三人,侍女一百四十二人自宗望下寨的刘家寺北行,宗隽同行。
六起贡女三千一百八十人,诸色目男女三千四百十二人自谷神和完颜昌营寨北行。
七起太子赵谌及从官十二人,多名宗姬及侍女一百四十四人自宗翰下寨的青城北行,宗宪押运书籍、礼器随行。
[1]宗泽勤王的功过在不同史料中描述的南辕北辙,《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称大胜,且敌“自是不复出”。而宗宪所著的《大金武功记》中则称大败之。根据当时的战争形势,宗宪所载当更可信。本文参考的是《三朝北盟会编》引赵甡之遗史的一条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