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隽苦笑道:“之前只是躲在家里,越热闹的地方越不敢去。日子久了,连当初学的汉字汉语也都忘了。后来阿爹让我跟着二哥从军,我也总躲在帐里,不跟人说话。二哥也不曾逼我作战。那时候,恨天恨地恨自己。年初我的脸居然复原了,二哥教我宽心些,多与人顽笑,可我沉默惯了,总也不能像六哥那样,每天跟众人玩作一处。”
阿合道:“你只是,自己待着吗?不做些什么吗?”
宗隽道:“无事可做,有时打人吃酒,有时故意抢他人看中的女人,有时,想你。”
阿合惊得说不出话。
宗隽道:“我受伤之后,神志迷糊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醒来,阿爹却说你已经死了。我哭了好多天,后来也一直想:阿爹为什么不把你赔给我?只是因为六哥霸道,大家皆以为你们好,可是那时的我们,不也挺好的吗?”
阿合心道:是啊,连我自己,不也因为宗弼的霸道一边觉得必会嫁他,一边又明明不想嫁他吗?
宗隽道:“那日你穿着嫁衣,那么好看,却愁容满面,只是攥着这只金簪,为什么?”
宗隽说着,伸手摘下那只玫瑰金簪,反复把玩。
阿合道:“只是因为伤了手,行动多有不便,觉得劳累了些。”
宗隽道:“那这些日子,你也只是因为劳累不肯言笑吗?”
阿合尴尬道:“我也不是不肯言笑,只是本来与你们就不常见面,众人都在的时候,又尝开些露骨玩笑,我不好对答而已。”
宗隽看着阿合,欲言又止,犹豫半天,拉着她手道:“你的手,可好些了吗?”
阿合把手抽回来,道:“已经大好了,再过几日,就不用包成这样了。”
宗隽不言语,又把阿合手拉到近前,不肯松手。
阿合抽不回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宗隽认真看着阿合的手,接着便瞥见她手臂上那一点鲜红。
宗隽吃惊道:“你,你怎么还会有?”
阿合道:“可能是破了点皮。”
宗隽更不肯松手,慢慢撩起阿合袖子,那一点明明白白,就是守宫砂。
宗隽道:“你怎么还会是?”
阿合尴尬不语。
宗隽道:“你果然,并不喜欢他吗?那,那你,喜欢我吗?”
阿合道:“你喝醉了。”
宗隽道:“我怎么会醉?我想这个问题想了十多年,我怎么会醉?若不是六哥霸道,我们这九年何至于这么辛苦?”
阿合道:“当日伤你的,也不是你六哥。他纵然幼时跋扈些,终究是个孩子,你实不该,把所有怨气都投在他身上。”
宗隽道:“那我若问六哥要你呢?”
阿合道:“你说的什么话?”
宗隽道:“你们反正也没……你既这么不想嫁他,大可以不嫁他,你若不敢,我替你说!”
阿合道:“如今诸般事情已经够乱了,你六哥又受了重伤,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宗隽道:“当日我也受了重伤,他又怎么对我的?我如今也不想追究什么重伤不重伤的事,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并不想嫁他?”
阿合道:“我已经嫁了他,也不想再生枝节。我只愿战事早日结束,我跟你六哥,也可好好过日子。”
宗隽道:“要战或和,又不是他说了算,且他除非残废、战死,怎么可能退出战场?但我可以!”
阿合道:“你今日醉的厉害,我要回去了。”
宗隽一把拽着阿合,道:“往日你被六哥看的那么紧,今日放偷节,我怎舍得你去!”
阿合惊慌失措,道:“你六哥重伤,你怎可趁人之危,对得起谁?”
宗隽道:“我只不要你去!”
阿合道:“胡闹!被你六哥知道,不打死你才怪!”
宗隽道:“阿合姐姐,你明明不喜欢他,为什么要从他?你,你不喜欢我吗?”
阿合道:“我喜不喜欢他都已经嫁了他,且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幼时根本没那么好,是你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偏执不甘而已。”
宗隽心里委屈,道:“不是的,我们幼时明明很好的……”
阿合道:“好与不好,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宗隽,你如今已不是容貌被毁的孩子,你是堂堂大金朝的王子,又生的这般俊,好好过生活吧。”
宗隽无奈,送阿合回去,快到的时候,他忍不住道:“阿合姐姐,我能抱抱你吗?”
阿合心里触动,抱着宗隽道:“宗隽,我真的特别高兴你能复原,也特别希望你能过好这一生。”
宗隽紧抱着阿合,忍不住吻她。
刚巧宗弼因不放心阿合自领着人出来找她,看到这一幕,当场气晕,心跳呼吸骤停。
众护卫大惊,有的掐人中,有的捶天池,有的戳极泉,有的按劳宫,他们常年行军,粗认得一些重要穴位,见宗弼如此,也顾不得管不管用,只是一顿猛折腾。
宗弼慢慢醒转,阿撒带头道:“郎君做噩梦了?”
宗弼呆呆的,喃喃道:“做——梦?”
众护卫都附和,道:“对,对,对!肯定是做梦了。”
宗弼好像也不记得梦到什么,捂着胸口哼哼道:“心疼的很,又气闷,好难受。”
韩奴道:“外面太冷,我们先回去。”
众护卫把宗弼扶回床上休息,阿合和宗隽还傻站着不知该干嘛。
孙和尚看到了,怒道:“宗隽郎君还在此处干嘛?”
宗隽不吭声。
大草里道:“我们必要上报今日之事,也教二位元帅评评理!”
阿合满心愧疚,也不知该怎么收场。
崔念奴又率了一众妓女来劳军,也向二位元帅求情。
宗翰甚喜,道:“你不是烦恶朝廷驱你们劳军,怎么又来?”
崔念奴笑道:“我烦恶朝廷,倒不烦恶你啊。”
宗翰道:“你这小女子,真会讨人喜欢。”
崔念奴道:“往日跳舞腻味了,今日我唱曲给你听。”
宗翰道:“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崔念奴教人将琴摆好,略拨了几下,唱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1]”
宗翰道:“这有何难,有我在,你出来进去都容易。”
崔念奴又唱道:“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2]”
宗翰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崔念奴道:“这两首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想必郎君知道,宋朝之前,是天下大乱的五代十国,后来,太祖黄袍加身,建立大宋,陆续统一了南北。南唐后主李煜也因亡国被俘北上。可是,太祖太宗虽然胜了,却常因囚禁南唐后主备受非议。胜负已分,又何必赶尽杀绝,想来南唐后主,也不过想做个富贵闲人。”
宗翰心道:太祖当年想要止于灭辽,我却一心想要南下。而今再图进取,则战线过长,想要抽身,又顾虑重重。若我不是这般暴躁性急,也不至于打到现在反觉得棘手。
崔念奴又唱道:“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那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祗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3]”
宗翰道:“两番南下,虽是男人们的事,你们这些女人,也颇受委屈。”
崔念奴道:“两国交战,又有谁能好过?便是郎君亲眷,虽不曾受苦,倒不想念担忧?若是一般人家,必是更辛苦了,既有亲人在战场上生死难卜,又有家业在混乱时局中飘摇不定。郎君,天下疾苦至此,莫要再作孽了。”
宗翰不吭声。
一时,有人汇报有金兵在新宋门被宋人杀死。
宗翰大惊,即命人抓捕凶手及相关人等。
原来金军连日抢掠,有汴梁百姓不服,悄悄以秽水代酒进献金军,以至于引起冲突。而被杀金兵在事发时已经大醉,又孤身一人,被新宋门附近百姓围殴致死。
崔念奴想为被抓的百姓求情,宗翰斥道:“你们太祖当年召李煜,也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今益发有人在我眼皮底下杀我士卒,我岂能轻饶!”
说罢宗翰命彀英引军千余直入新宋门里神卫营问罪。
彀英本已喝醉,也不问事由,直接抓了2名宋朝军官,连同已经抓到的17个平民一齐烧死在新宋门。
当夜火势随风蔓延至新宋门下,连累多处民宅也被焚毁。汴梁军民大为惊骇,嚎哭之声响彻深夜。
[1]《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作者李煜,以女性视角描写情人幽会的佳作。
[2]《望江南·多少恨》,作者李煜,文辞平易却感情真挚,朗朗上口。
[3]《古蟾宫?元宵》,作者明代王磐,虽不是宋代作品,却相当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