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里正当春意浓浓之时,御园里的杂株生花绽容,芳草茵茵。不似冬日时那一派萧条与不忍,虽仍处于乍寒还暖之时,却也是有些暖意的。
扶摇宫中的杂草下冒出了新芽,鲜嫩的伢绿伴着枯荣的旧草倒也显得兴趣盎然。偏生有几个不识趣的宫人,三下五除二便将这初春一隅铲除,不论好坏,均视为废物。
李曲淮站在殿口轻叹一声,踩着这冷意覆靴的地板沿去向中宫。临近年前,自是有一场家宴要赴。今日他特地着了一声素雅白兰广袖斓袍,腰束白锻,挂一玉佩。这一身虽看上去平平无奇,可若是接近细瞧上面的锦纹奇巧,有茂林修竹映带左右,翩翩蝴蝶飞舞不休。若是能有阳光映照,那定是落落大方,仙风道骨。
一抹平易近人的笑含于唇间,更添一抹谆谆兼夹和风煦日。
旁道上行走的宫人看到了九皇子无一不拘谨行礼,渴望他能多瞧上几眼。
李曲淮对宫中之人素来盛情,凡请安之人皆会有回应,或温情一笑或轻展修手,宫人们即会抛开那些邪祟只说,记下他这片刻的“恩情”。
世相不过如此,人们往往只看那表面无情的作容,从不会去探究那皮肉下流淌的是怎样如何一个孤寂的灵魂。
李曲淮笑意更冷了一层,旁人看不出。
走过御园,折转过“神鹰门”“朱雀门”再行几十丈方才能到中宫。李曲淮心无旁骛的走着,却见朱雀门外候着一个人,他满脸深沟纵横,两双老手握合。发灰的老眸中盼寻着,直到一少年走近,惊喜又在意料之中。
“老臣参见九皇子。”
李曲淮装作一愣,似是从未知其在此等候。
“杜丞相,这是……”他故意问。
“老臣在此等候九皇子许久,有一事相禀。”
李曲淮巧妙移开话题,极其殷切的口吻又带着疏离的意味。“杜丞相最知我离国礼法,这臣与臣之间是不能有所结交的。若是圣上知道了,只怕我们……”李曲淮抬脚欲走,杜煊赫拦住了他。
“淮柯一带水灾频犯,大水凶时可高达数十丈,期年内可达三次有余。村民无不受其害,妻离子散是常有之事。”
李曲淮全然不顾,按下他有力的手臂,踱步向前。
“妻离子散,家园尽毁,饿殍遍地,浮尸遍野。殿下,三思。”
李曲淮步子略有一缓,身后杜煊赫乘胜追击,又接着说:“若殿下此番能争取到修治淮柯河水灾,前途无量!”
李曲淮视权利为身外之物,自小读那圣贤书谋权争位之人从未有过善终。
“丞相,你僭越了。”他终于回答杜煊赫。杜煊赫三步并一步走到他跟前,再度不顾君臣礼仪,咄咄架势:“有些话应在有合适的机遇时去说,殿下请记住,老臣全权是为了殿下!”
“可吾并无此意。”李曲淮清高孤寂的神态,让杜煊赫一霎恍惚了双眼,那年梅园遇伊人沈念她也曾是这般神情。
“若丞相再阻拦,曲淮可就要错过了良辰。若是陛下怪罪,只怕你我都担待不起。”冷若冰霜。
杜煊赫的手渐渐放下,无力的消残在这东风中。沈念一回眸,世间万物顷刻便化作虚无。她一笑,世间万物便做了陪衬。
杜煊赫看着那道白影在宫墙中游离,不疾不徐的步伐始终向前迈着,不屑一顾。
“汝母念汝善。”杜煊赫呢喃。
低垂的云似灰脏的绵朵,沉沉的挂在原本青白的空中。空气中飘着不明的意味,带着沉凝与霜露,夹杂着腥味与紧张。
李曲淮入了中宫后,果真看到父皇已入堂。正坐在鸾位上与一旁的李曲棠交谈。李曲棠脸上旧伤兼新伤,右脸尚红,离帝脸上具是不耐烦的神情。陈后不知去了何处,只留近侍阮白鹭一人在殿前伺候。
“儿臣拜见父皇。”李曲淮跪在樨上,手额抹地。
“免礼。”离帝语气欢悦。
李曲淮适当的起身,择一处并不起眼的位子落座。中殿内贴金熏香、彩画装饰。离帝擅书画,其风不亚于离国大家,陈后素日里并不摆出,到了这重要节日倒是拿出来使人双目一新。朱红帷幕,碧绿的嵌花地板,中堂的白玉桌上盛放着金、银、琉璃杯,在这金碧辉煌殿中连杯酒内的玉露琼浆也散发着奇妙的光,光怪陆离、眼花缭乱。
李曲淮那被光辉称的凉薄如冰的手托着一色彩斑斓的琉璃盏,三根修长而骨劲的指默默承受着这轻微的压力。
离帝和颜悦色的坐在上方,并未有任何表示。大家只能各尽其事,殿内一片清净,甚至寂静到无人般空廖。
李曲淮越过这殿中一切,眺目向外头看去。越过殿外修竹与几盆墙角大理石盆里的稀落杂草枯花,碧瓦金殿、雕甍绣栏无一不现。皇宫的庄红与青天的空濛难以相容,显得格格不入。正如那本就不合心的人若是非要粘在一块的话,像强扭的瓜一样不会甜的。
一道身材魁伟,眉清目秀,举止高贵的瓷清人影从外而内,与他人不同的是手捧一卷竖轴。走近来看,此人目若青莲,纵观虚静,横观恬淡。无一不透露着书生庸和与肃郎之气。
这宫中有“七皇子”乃天纵奇才,一岁识文,三岁能写,七岁作诗一鸣惊人。李曲瓴虽学富五车、博闻强识,但却迂腐了些,不讨人欢喜。整日里只抱一本书从日出至日落,啃若书虫,外人很瞧不着他的身影。只在逢节佳时能沾沾眼。
李曲淮心底暗暗佩服,七哥诗文若在离国称二,无人敢称一。
他跪下行礼,取出臂中那副竖轴,一旁识趣的宫人将它一一展开。
一副秀美江山图在面前舒展,青山绿水,鹤立凤翔。绵亘险峻的山,激流彭拜的瀑布从上飞流喷泄,那挺立的青松与怒水抗衡,那沉石见证了岁月历史的变迁。清山浮水、碧水翩翩。画虽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七哥儿何时也会妙手丹青了?”离帝浓眉舒展,欣慰之气磅礴于容间,各位一直吊着的气终于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