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后偶得风寒,二皇子身体抱恙,皆成为宫中人谈说的事由。甚嚣尘上的议论飞满这座庄严的皇宫,人们对这西处扶摇宫更是唾弃,有些胆小的甚至避开此地,纵然是绕了好大一截路。
李曲淮于案上练字,紫狼毫破于白麻纸之上矫若惊龙,蜿若游蛇。笔力均匀而露显锋芒,容与风流自成一气。锋画横扫千军之处,所向披靡,无可匹敌。庭外雪落半寸深,李曲淮身披银狐裘,面若冠玉,孑然置于堂上,带有神仙之气。一旁朱深丹罗小监一手研磨,一手凝望着九皇子手上动作,目不转睛。
寒风不松反紧,有几片雪落了进来。万邬扎紧披风,前去关门。但见门外一银紫霓裳,腰束细带,颇有非百年大家而难以自持端庄气质的女子,撑一把素伞,不顾门外小监劝阻踏雪持梅走向殿内。
万邬盈盈行礼,待杜嵋庄走进后方才关上门。李曲淮停笔注目,一滴墨于半空中滴下,落在纸上晕染开来。此女子乃两小无猜时杜嵋庄是也。
“曲淮哥哥真是愈加俊朗了呢,奴家都快认不出了。”她娇嗔着说,翻翘凤眼却向一旁的万邬睨去。此人低眸时凝华,抬眸时绝练。冷清至极有孤绝之质,气质如鹤,又怎堪堪比一寻常人家。
“这个小监怎会如此眼生?先前可是没有见过的。”她的绣花鞋探出一步,想瞧个清楚。李曲淮离开案桌,挡在万邬身前,离杜嵋庄又近了三分。
杜嵋庄垂首视地,娇羞的小指勾着衣角,小女儿姿态尽显,娇揉不做作流露自然。心思全画于脸上。只道是,才上眉头,却下心头。
“这是我在北疆的朋友。”李曲淮解释道。
“曲淮哥哥其实不必与我说……”杜嵋庄欲说还迎,不敢正眼看他那清艳目光,只觉惊心动魄。李曲淮轻拍她的肩膀,更让她心头荡漾。她鼓起勇气瞧他,一对上眼又霎时泄气,只能微微偏离那眸子半寸,含糊其辞:“曲淮哥哥于北疆大捷归来……奴家也很是希望的。不,不是。”忍了片刻,终于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其实想见你。”
李曲淮被这最后三字震惊,所谓情为何物?乍见欢喜,小别心忧。一眼万年,恩爱不朽。而她对于李曲淮来说,只限于兄妹,更无别他。
“你永远都是为兄的好庄妹。”李曲淮口吐如兰,短短几字让原本怦然的杜嵋庄寒了心。
杜嵋庄向后退了一步,此刻羞愧难堪,为方才失了分寸之举动黯然殇魂。她再不敢正眼看他,只怕更为愧疚。
整个殿内顿时冷静清空,恐怕一根棉针落地也是可听的。外头风涌雪浪,拍打在窗棂上别有一番滋味。杜嵋庄双耳通红,鼻尖一点稚嫩,秀颜如昨。
“奴家进宫来便是为了看曲淮哥哥一眼。如此,甚好。”杜嵋庄黯然,只是悄悄退至门栏。她尴尬的打开门,朝后瞧李曲淮,那个一如既往英俊潇洒的少年。
淡淡的忧伤于她挥之不去,雪落在她身上,也忘却拍了。李曲淮多了不忍之意,看她在雪里失神的模样也有几分错在自身。那把素伞仍旧搁在门外,李曲淮走过拿起撑开,短短几步就掠到她面前。
再看她时,双眼红红的像林间受伤的稚兔。李曲淮将伞还她如嫩枝蔓般纤柔的手中,如今这般模样更是让人愧意难当。戚戚目光使他打了个寒战,几句稳妥安暖的劝慰,他冒着雪又退回殿中。
他亦知杜嵋庄乃世家大族,自小便锦衣玉食,又怎会受过这般痛楚。少女的情窦初开固然是好,只是若错付了人那便是一生之痛。李曲淮自不愿误人终生,惟愿她能懂得。
这些日子以来风声愈紧,宫里宫外对扶摇宫主子的不祥瑞传的愈演愈烈。有人说是因包衣出生,自身晦气。还有人说,是因为扶摇宫多年无宫人敢进,煞气太重。
而西处这头的九皇子,依旧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该做甚就做甚。
雪隔三差五的下落凡尘,近些日子以来原本大如鹅毛的也已渺若微尘。万邬自打进宫以来,日子甚是无聊,今日重复着昨日真真教人苦痛。
李曲淮刚下早朝,左转前脚刚踏出“凯归门”,杜丞相已在此地候了半日。杜丞相见到九皇子自是一排洋洋之气,俩人不约而同虚与委蛇一番,李曲淮本欲就此结束,哪知杜丞相提及母妃一说让他动了心思。
“……懿妃娘娘当年也是自我府上选拔入宫的。”
乃及词句,李曲淮虽知话多无益,但他实是念想母妃,便勉强随他一同归去。
“您认识我母妃?”李曲淮话里关切至极,杜丞相又何尝听不出,只是点头示意。
“丞相可否告诉晚辈,母亲曾姓甚名何?”
“沈念。”杜丞相祥慈的目光静看着他,自小九皇子眉眼中就像极了他母亲,俊眼修眉,英姿飒爽。清朗如鸿毛飞雪,艳丽如踏雪悲鸿。
“沈念?”李曲淮反复咬读这二字,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萦绕其间。
“你很像你母亲。”杜煊赫感慨道。
“我?”李曲淮指着自己,脸上纯粹的笑容顷刻荡开。诺大的深墙宫苑之中,从未有人敢提及关于“懿妃”的半句。大家活在其中无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大约从未有人向你提及过她吧。”杜煊赫一语道破,少年心思最是纯净明媚,想猜不到也难。
“杜丞相今日给我说这些又是为何?”李曲淮反问,深知无人会无故接近他,只有利益才是亘古不变的。李曲淮口气渐冷,凉意窜进寒风带进杜煊赫的耳中:“杜丞相若想从曲淮这里得到什么,曲淮两袖空空。”
一句话让原本微暖的气氛凝滞,让他们泾渭分明。
杜丞相释怀大笑,不顾君臣礼仪拍了三下李曲淮的肩。
“愿君良善,臣执左右。”他赠下一句话,转身朝前走去。杜煊赫老谋深算在朝中虚与委蛇多年,九皇子的心思他算是能猜到几分。九皇子年幼丧母,从未拥有过像别的皇子那般待遇。在宫中可谓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他只能小心翼翼的活着,或许能好好活着才是他最大的希冀。
“可活着就意味着永无休止的争斗。”杜如陌捻髯,目所及之处即为所思所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