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的生辰如他所料地被燕王喜遗忘。
在生辰前半月,燕王喜下诏,令太子燕丹代行王事,临京畿、燕郊,视察抚振防军。
夏玉房听闻此时事,想着阿丹生辰之事,因而闷闷不乐地坐在地上。
“阿房!”
“阿房!”
燕丹叫了几遍,她俱是不应,只当是赌气。“那边的姑娘,”燕丹失笑道,“过来给本太子更衣。”
“哦。”夏玉房起身,拿来一套浅蓝色短衣长裤的骑射胡服,“就…不考虑带上我同去?”
燕丹笑意更盛:“我此去随军,戎马倥偬,可怎么带得?”
燕丹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这略带轻松口气的玩笑话,会成为他一世的遗憾。夏玉房帮燕丹扣好衣服,蹲下整理他的裤腿,“那…若是我要你带把燕刀给我…”
“痴傻!”燕丹顺势摸了一下她的头,嗔怪道:“此安女子事乎?你从小就是这样,爬树翻墙竟没有什么不做的,到现在怎么还是如此。不仅舞蹈女工不通,就连这燕宫的规矩怕也不知道几条。这要是传出去,要让他们怎么议论我太子殿下呢?”
夏玉房翻了个白眼,端着放置太子冠冕的木盘,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有进步。”燕丹扶住她的胳膊,一边摁住她的肩膀,“这次蹲得太高了…”教导完夏玉房,燕丹小声自言自语道:“其实,见到不同的人礼数也是不一样的,大燕的规矩多着呢,你可得好好学着点。将来,或许还用得到…”
夏玉房举起冠冕,将燕丹脑后辫发上挽,包入冠内,又把冠冕下方的丝带拉过,用力系紧,对着燕丹报复性地一笑。
“嘶…”,燕丹皱起眉头,揉着自己的下巴,“太紧了,好痛。又不是没跟你说…那天我回来陪你过生辰。”
“哦。”
“好啦,阿房,我要走啦”,燕丹一手提起佩剑,另一只手轻捏夏玉房的脸,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许你,下次出门,一定带上你!”
“阿丹…”
……
【太子府书房】
阿丹的生辰,是冬至日,是燕北的传统庆祝节日。可冬至的前晚,夏玉房没有参与热闹的准备和庆祝活动中。独自在阿丹的书房里,一笔一划,刀起刀落,夏玉房正在认真地刻着一卷竹简,给阿丹准备生辰礼。阿丹,我不知你的奏折为何不曾呈给大王,但我会帮你刻出来。如果我能说服大王同意你的主张、接受你的思想,算不算…一份很好的生辰礼?
夏玉房想着,笑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指缝泛红、东方既白。
过度的兴奋使得她难以成眠,夏玉房索性梳洗更衣,直接进宫呈贡奏折。
夏玉房手持一个浅蓝色的锦囊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穿过燕宫。豆蔻年纪的她面庞红润可爱,一直珠钗在鬓边一步一摇,像一朵翩然欲飞的彤云。她抬起头看看天,脸上泛起暖暖的笑容,只见还带着寒霜的深蓝色屋檐上立着几只乌鸦,它们的翅膀还镶着明黄色的边。
【燕喜王宫昭留殿】
这日中午,燕王喜用完午膳后闲来无事,听闻早上有太子府上的奏折,便唤近侍取来一阅。大监展开竹简册,摊放在燕喜身前的桌案上,又伸手一剪烛花。燕喜读了两列,便皱起眉头,待到读到近一半的地方,看见“恳请试行新法,以观后效”时,愤愤然坐起,将竹简掷出。“燕丹啊燕丹,反了你的…”燕王喜一边愤怒地咒骂着儿子,一边迅速在脑中思考为什么儿子会有这样有悖常规的想法来写出这样的奏折。难道…燕丹已经不认祖宗之法了?那这个父王在他眼中还有没有权威可言……?想着想着,燕王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惊恐的表情。
“大王…大王息怒,”大监跪道,“这奏折,或许不是太子殿下写的…”
“哦?”
“您看着刻痕边缘还没有变色,说明此奏折新刻出来不久,而太子殿下远赴燕郊,此刻本就未在府中…”
燕喜闭上眼,点了点头,“我谅他也不敢有这样大胆的混账话。”
他转念一想,疑惑道:“那这奏折为何会出自太子府?”
“这…”大监叩头道,“早上来送奏折的宫女我看着并不眼熟,并非各宫下人,而且看她衣着打扮像是太子府的丫头没错…而且这文签和令牌是假不了的…”
“什么?”燕喜觉得情况空前复杂,不禁眉头紧锁,怒道:“如今这太子府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在兴风作浪?”
“下官…也不知…”,大监眼珠一转,“不如大王亲自去探查明鉴,肃清乱党,重振朝纲……”
“摆驾太子府!”燕王喜拍案而起。
【蓟北城郊】
燕丹此行非常顺利,燕军虽不比秦楚大国的军队威猛,却也有了长足的进步。此番太子亲临对士气提振不少。
“太子殿下文武双全,若将来能继承燕国大统…想必我大燕复兴便是指日可待啊!”燕将鞠武道。
“将军哪里话,将军雄才岂是丹小儿可比,燕国近年来的发展也多仰仗您啊!”燕丹笑道。
“那太子殿下可愿在此地多留上几日,出宫不易,就在草原上骑骑马、射射箭,当散散心了。”
“多谢将军好意,但今日是晚辈生辰,还要尽快回宫复命。”
“也好,殿下珍重,末将愿来日再与太子相见。”鞠武说罢躬身行礼。
“将军不必多礼,也期盼早日再得将军教导。”燕丹说罢抱拳,准备回程。“其实,今日还要陪某个小丫头一起过生辰呢…”燕丹低头拿出一柄镶宝玉缀璎珞的漂亮燕刀,垂眸浅笑着。
【太子府】
“不好了,说是大王看了咱这不知道是谁递上去的奏折,龙颜大怒,正要过来抓人呢!”府中灵通的人已经把消息传开,大家都带着惶急而不安的心情准备着接驾,生怕有什么闪失而脑袋搬家,顿时乱作一团。
“什么,大王…对此不满意……?”夏玉房刚把燕丹的奏折藏匿起来,走出书房,就看见深蓝色轿辇停落在太子府正殿。
“哗啦!”燕王喜愤然把一卷竹简掷在地上,对着跪成一地的宫女、宦官扫视一眼,“这卷竹简是谁写的?”
鸦雀无声。
“大王问话,这卷竹简是谁写的?”大监提高嗓音,审问着。
几遍之后,依旧是一片沉默。
“不说是吧?”燕喜正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每刻钟砍一个!”
戈矛在武士手中发出寒光,大监那边开始领着手下就开始抄检太子府。
掌事姑姑、领头宦官抖衣而颤,后面的人也是面如土色,生怕因为大王的不快一时而葬送一生。
这时,夏玉房起身道:“不必费力搜了,这竹简正是我所刻!”
现场的所有人看见一个衣着浅蓝的小宫女突然站了出来,非常惊讶,大监手下也都停住了,定定地看着燕王的脸色。
很快夏玉房就被燕王左右牵引上前,被燕王喜仔细的打量着。
殿上大监一把拉过夏玉房的袖子,露出她的右手,虎口处契刀的压痕映入在场每一个人眼帘。
“大王,正是她!”
“报上名来!”
“在下夏玉房,那份奏章是我所刻写。”
“放肆!见大王为何不跪,回大王话要自称奴婢!”大监呵斥着,一脚踢在她的腘窝,将她强行摁在地上。
夏玉房顾不得膝盖上的疼痛,抬头向着燕喜大喊:“恕我…奴婢直言,李悝变法之后魏国强盛,兵力虽秦楚大国不可匹敌;吴起变法后楚国吏治改革,贵族减权,官员清明;商鞅变法立木为信,秦国从此推行法律……大王,改革能使那些国家强盛,为何就不能使燕国富强呢?”
燕王喜本还在回想这夏玉房这个名字,现在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说了这些他本就很忌讳的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一派胡言!”燕喜起身,上前一步,抬手就狠狠地扇了夏玉房一个耳光。
“哼!”燕喜怒道:“不管那些国家如何折腾,我大燕用祖宗之法可曾有过闪失?再说我姬氏宗族生来就是贵族,就该统治你们这些贱民,这这么容得改变?你们…难道想谋反不成?”
“这小婢子太过分,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啊,大王若不好好责罚,这帮人恐怕还不知道大王的厉害…”燕王身边一文官进言道。
“来人!此人欺君罔上,妖言惑众……断断不能轻饶!先给我施以拶指,看她还怎么刻写这些妖言,再给我把她拖到宫里长街上,廷鞭伺候,让那些下人也看看欺君罔上的下场…”燕王喜脸色冰冷,面露凶光。
“大王此举有理啊!况且…这背后要是有人指使,居心可真是坏透了!”另一文官也趁机进言。
“那就…之后把她打入天牢,严刑逼问,究竟是何人指使这种乱国之事!”
“大王英明!”
【夜.太子府】
燕丹一行人风尘仆仆,终于在晚上赶回府中。
他还不知府中变故,见夏玉房没来迎接,以为是她故意藏着,没准要给他什么惊喜,便笑意盈盈地转到府后。可是书房花园都不见她人影,一路上上来见礼的也都是陌生面孔。
燕丹心情渐渐紧张起来,直到听到心腹管家一番耳语,大惊失色,那一柄漂亮的燕刀滑落在地,刀背摔得粉碎。
“奈……奈何……”
【深夜.燕国天牢】
燕丹看见满身血迹的夏玉房,满心的哀怜和恨意不受控制地爆发,使一向沉着稳重的他激动异常,双目红如血色。
“阿房…”他轻轻地唤着,将她扶起来。
“嘿…阿丹…你怎么来了…我莫不是,在黄泉路上……”她说得每一个字都仿佛很用力,嘴角蜿蜒一抹殷红。
“阿房…”燕丹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对不起,我来晚了…”“阿丹…对不起…大王他不同意…”夏玉房目光暗淡,呼吸渐渐急促,“但是…我没有说出你…嘿嘿…没有!”她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骄傲。
“阿房,都怨我不好,这些事都未曾告知于你…”
夏玉房用力摇了摇头,想帮燕丹整理一下凌乱的冠冕璎珞,可在她抬手的一刻,身上的伤口被牵动,剧烈的疼痛的冲击使她不省人事。
燕丹隐忍多时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将夏玉房轻轻抱起,对着身后跪伏的典狱长冷笑道:“今日之事燕丹在此谢过大人,但若胆敢泄露出去,大人尽可试试。”
“不敢不敢,只是…若是大王问起…”
“哼!大王一向不重审狱案的,都是判完了事…罢了,你这样写……”燕丹抱着夏玉房,边走边说道:“燕宫婢夏氏,欺君罔上,出言不逊,圣裁施刑拷问,欲肃其同党,大刑未堪,瘐毙天牢,时年十四。”
“下官…下官谨遵殿下命令,只是…这夏姑娘…之后还是少露面为妙…”
是啊,要是夏玉房再让燕喜看到,这恐怕瞒都瞒不住,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燕丹愣住了,天牢中阴冷潮湿的血腥味直冲着他的头,黑暗中他的心跳清晰可闻。
“那是自然。”他平静地回答着,脸上却已满是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燕丹?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问,终是寂寂无人答。
在他兴高采烈的十六岁生辰,他一夜间失去了心爱的女子、变法图强的决心和本就为数不多近乎凉薄的父子亲情。
夜幕苍茫,大大小小的星子正闪烁着冷光,一声凄厉而绝望的长啸划破天际。
【深夜.太子府】
“今夜太子殿下要撰写察军奏章,任何人都不许靠近书房,违此令者,杀无赦!”
差人宣令毕,燕丹关上门,目光马上看向了榻上的夏玉房。他长叹一声,打开一瓶还是当年夏玉房自己调的治他跌伤的止血药。
那夜,燕丹思量这自己和阿房都未来将何去何从,他用踱步的脚丈量书房,叹息盖过刻漏的滴水声。
夜幕沉重,黎明不知在何时。
Boya's 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