嫪毐绝对不会想到,他的乌合之众要面对的是根本不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而是哀痛到了极度以至于愤怒的大秦王师。
步兵多数身穿金属铠甲,手持戈、矛、钺、铍等长柄兵器,重装之下踏步向前,隆隆地合着心跳。士兵们身上的合甲的黑色显得如此凝重肃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远处,弓弩手们弦上的箭簇闪着冷光。
只等嬴政一声令下。
天罗地网。
眼看着身边的兵士一个个中箭倒下,前端的士卒在近战中又处于下风,无法向王城推进一步,嫪毐心中焦急万分。他的人马本是短时搜集拼凑的,本就是心不合、力不齐,此时在素有“虎狼之师”之称的秦师面前已是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早在夏玉房跃下城楼的一刻,失去谈判砝码的嫪毐就已经感觉大事不妙,现在更是心理防线全线崩溃。他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就剩下挥之不去的绝望像毒蛇一般紧紧将他缠绕。
为之奈何?这个时候投降太晚了。逼死夏玉房,嬴政必不能容他。这个时候,嫪毐想起了赵姬。或许这个为他生了一对双生子的多情女人能够为他求情。嬴政再厉害,不也是她的儿子吗?终归要给她一点面子的嘛!这是嫪毐全部的生念了,面对着即将涌来的秦军,他还在打算着自己的后路。
只可惜,还没等他细细考虑谋划周全,就已经被秦军先锋生擒。
一场叛乱就这样结束了,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细小的雪花无声地飘落。
......
嬴政纵马在咸阳城疯跑着,白马上装饰的红色绸锦像是无声的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他湿润模糊的视线里,一片灰黑中燃起了一抹红。像一簇明明灭灭的火苗,鲜红灼热得直逼他的眼。
“阿房!”他滚鞍下马,飞奔到她身边。他小心地拉起袖子,轻轻地拂拭着她脸上的尘土和血迹。他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生怕弄疼了她。
“阿房,你醒一醒,你再笑一笑啊…阿房…对不起…终是我来晚了…”嬴政用颤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同样颤抖的嘴唇和牙齿却不能使他吐出一个字。
罢了,他又缓缓理起她的发丝。阿房,你梳的,是凌云髻吧?你素日不爱金银,可这凤钗,真是衬你…就算是乱了,我也认得出来…你这妆面,原来是橘色的吧?看你,妆都花了…
对了,阿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穿嫁衣的样子,可真好看……
真好看……
雪花还在无声地飘着,落覆青丝,仿佛他与她携手白头。
空嗟怨,徒增愁,半生梦悠悠。
半晌,他抱她上马,“阿房,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
【咸阳圄】
“嫪毐,你杀我妻子,辱我母亲,罪该万死!”嬴政的脸在幽暗的微光下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呵~”嫪毐自知难逃一死,此刻倒也不惧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大王!我伟大的王,您生来尊贵,哪里知道我们贫贱之人的痛苦啊!我自小没了爹娘,饥饱无人问、就连衣服也没穿过几件完整的。之后我长大了,为了活着,为了有一口饭吃…你知道我都干过什么吗?”又是一阵狂笑。“我在酒肆当众脱下裤子,一遍一遍给达官显贵们表演转轮术,只为博他们一笑。在活命面前,贫贱之人的尊严成了最没用的东西…”
嬴政没有答话,似也陷入了沉思。
“大王!如果我不起兵,你会知道我嫪毐是谁吗?你又哪里会知道在烟花柳巷歌舞场有一个人,一个卑贱之人正在遭受践踏屈辱和折磨!嬴政,凭什么你统治大秦就是受命于天,我想掌权就是谋权篡位?”嫪毐越说越激动,径直向嬴政扑来。他顷刻就被嬴政身旁的护卫摁在地上。
半晌,嬴政瞥了一眼地上的嫪毐,“你确实经受了许多苦难,可朕不是吗、王后她不是吗?念在母后的情面上,有些事我本不想追究,只想相安无事。你觊觎王位、起兵谋反,可这国玺又岂是你这个一朝得势的小人能掌控的了的。嫪毐,终是贪欲害了你!”
“哈哈,”嫪毐此时的冠已经掉落,披头散发的他颇有些疯魔,“王后?你还有王后吗?按大秦律法,死人可不能封后!嬴政啊嬴政,你拥有天下又如何?没了她,你会很心痛吧!想那小丫头,陪了你那么多年,可结果呢?从生到死都没名没分!你秦国大王不也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哈哈哈!”
“来人!”盛怒之下的嬴政唤来刑官,“逆贼嫪毐,犯上作乱,罪不容诛,即刻车裂,以正国纲。”
“嬴政!我是假父,你又何尝不是假王!谁知道赵姬当年肚子里怀的是不是吕不韦的种!嬴政,啊不,谁知不是吕政,我咒你不得好死,秦国不得善终!”
嬴政厌恶一笑,转过头去,闻着熟悉的血腥味,听着嫪毐的惨叫声响彻王城。
【夜】
嬴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咸阳宫。只记得一路上看着宫人忙着将红色撤下,改为白色,看得他心痛肠断。
他感受得到夜里的雪结成了冰花,随着凛冽的寒风扑在他脸上,像无数弩箭和流矢。在雪幕中看远处的灯火,仿佛隔了一层纱,并看不真切,光晕很大,显得很缥缈。在嬴政看来,这一切都恍如一场梦。“阿房,若这一切都是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嬴政的声音极轻,慢慢闭上眼,生怕惊醒了这梦,“多希望…醒来时,你还在我身边…”
如果,我再睁开眼时,你还能拉着我的手,唤我“阿政”、抑或嗔我、骂我“狂且”…那该有多好。阿房,你再笑一笑啊…
痴念着,空想着,嬴政不觉间已来到凤仪宫门口。
走入殿内,看那整整齐齐摆放的凤冠,又是一场潸然。
“阿房…”唤着她的名字,他斜靠在她的寝殿里睡着了,脸上的泪痕尚未干。
【次日】
嬴政迷迷糊糊地在宫人的服侍下起身,习惯性地在桌上找衣冠和整理好的奏折策论。他摸到了凤冠,上覆的金银是如此的冰冷。指尖上的凉意传及全身,他一瞬间打了一个寒战。
她不在了。
没有人再细心地为他整理好衣冠,也没有人再明白他的心意,为他准备好第二天要与群臣商议的奏折和策论了。当时只道是寻常,人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他一直习以为常的事,如今想来竟是那样的幸福。
扶苏小公子不知何时跑进了凤仪宫,他吵着嚷着,要找娘亲。
“扶苏乖,你的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不能回来…”嬴政抱着扶苏,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笑。
“为何娘亲不能回来,那翁翁呢?扶苏要娘亲,扶苏要翁翁!”
小小的孩儿仰着脸,瞪着黑亮的眼睛,等着父亲回答。
空余一声叹息。
“来人,传旨下去,厚葬夏无且…”
【咸阳宫正殿】
由于今天是嬴政正式及冠亲政之后的第一次朝会,文武百官都重视非常,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众卿平身。”嬴政一袭玄衣,神色凝重。
“寡人…”嬴政这一声寡人叫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人人都在阶下仰望他,害怕他,却不解他的爱与哀愁。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强撑着理智地回复和处理着百官的奏报。待到各公卿都奏报完毕,“寡人还有一事…”嬴政面色冷峻,“嫪毐之叛皆因**赵姬而起,勾结谋逆是败坏国纪、奸淫祸乱是无视朝纲,法当斩!司刑官员何在!”
“大王不可!”早有一老臣起身道:“太后乃是您的生身母亲,纵然有罪,可主犯嫪毐已经依律受惩,您怎可再杀掉太后呢!”话音未落,又有人接腔道:“您杀太后,岂非违背先贤所言之’孝’,何以为人主啊!”“是啊大王,您要杀太后,不如先杀了我们!”一时间,太后一党的旧臣纷纷阻拦,进言之声此起彼伏。
更有甚者因为瞅见了嬴政脸上的怒色,谄言道:“大王息怒,太后纵然有错,您也不能气坏了贵体。不如让臣等再为您举荐一位王后…”
此言一出,犹如火上浇油,更进了嬴政熊熊燃烧的盛怒。
“王后岂是你们妄议的!”嬴政愤然拍桌站起,“不过只想借着举荐女儿煊赫自身罢了。今日便对你们说个明白!我嬴政终身不立后!”
除了她,还有谁能走进嬴政的心里,还有谁能配得上我大秦的凤冠呢?
“大王!”
嬴政冷哼一声,“我意已决,适才所有妄言者一律处斩,头颅悬于宫墙!再有复谏者亦如是!”,旋即拂袖而去。
留下群臣跪成一地,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终是无人敢再提起她,许是因为宫墙上的那片殷红。
【夜甘泉宫】
“政儿,政儿…我求你放过他们…他们还小,对你构不成威胁的啊…政儿…”
赵姬看着嬴政和身后高擎火把的一众武士,瑟瑟发抖地向后退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秉儿、执儿躲在母亲身后,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奶声奶气地哭喊着。
嬴政面沉如水,冷冷地瞧着赵姬。
尽管他一言未发,赵姬已经被他盯得脊背发凉,竟“扑通”一声跪在嬴政身前的雪地中,“政儿,他们怎么说,也是你同母的弟弟啊,母后求你,放过他们,要打要骂冲着母后来…”赵姬苦苦哀求着。
可惜,这一切都太晚了。
“母后…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了。”嬴政痛苦地摇了摇头,“从此往后,寡人与你再无关系!赵姬!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是你纵容了嫪毐的野心,是你的荒淫无度产生了这场叛乱…如果这两个孽种不除,不仅我大秦的颜面扫地,更如何对得起阿房、对得起在嫪毐之乱中死去的人们!”
他命左右拉住赵姬,又命人将嫪秉、嫪执装入麻袋,他举起麻袋,狠狠地向地上砸去。那麻袋剧烈地蠕动着,撕心裂肺地喊着“娘亲”。“秉儿!执儿!”赵姬眼见着武士们一次次将麻袋扔在地上,看那麻袋渐渐变红。她拼命挣扎,嘶吼着,留下的已不知是血还是泪水。一代太后,带着小嬴政在赵国熬过了那样艰难的日子,却迷失在权势和**之中,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一对双生孩儿被活活摔死。
“啊!”赵姬痛苦地仰天大叫着,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两个已经不动、变得跟雪一样冰凉的麻袋。雪地红了好大一片。
“赵姬,我不杀你,”嬴政冷眼瞧着,“从今往后废为庶人,再不许进咸阳城!我要你用余生悔过!”
“政儿!你回来啊政儿!”赵姬蓦然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可惜她没听见转身而去的嬴政的一声叹息。她才三十多岁,姿色依然美艳,可是却只剩下残生……
夜风凄凉,渭水河也不再吟唱。
因赵姬和嫪毐之事败露,吕不韦也受到了牵连,念在他早年为自己父王出力不少,嬴政不忍杀他,只是下令让他举家迁往蜀地。吕不韦心下惊惧,担心嬴政还会对他有所逼迫,在途中饮鸩自尽。
想当年,他在两国间穿针引线、巧妙安排、运筹得当、步步迭进,终究让嬴异人从一个不受待见的质子一跃成为一国之君。完成这样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任务,可见这一代商相何等高屋建瓴、何等细致周全。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千古国相终是断送于一杯毒酒、一个多情的女人……
【公元前226年春】
大地春回。
咸阳城的雪化了,东风吹来了。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桃红柳绿,燕回莺啭,渭水上又跳跃起鱼鳞一样的金光。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人们又唱着歌,在一年近半时,互问春安,三五成群地采着野菜野花,兴致勃勃地准备着春耕。
可是,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再没人在咸阳宫里唱“采采芣苢”了。
嬴政听着宫墙外的欢声笑语,只是一片黯然。
忽然,他瞥见一抹蓝。
是蜀堇!
她还在时,他最喜欢和她一起赏这种花。
一株细长的花枝上生出数朵花苞,外色澄碧、内色洁白,像扑花的粉蝶,又像小鸟停驻在枝头。一支支的蜀堇挺立,蓝莹莹的好看极了。
嬴政心中触动,忍不住蹲下采了起来。
“这花!”萍花看着嬴政手里的一丛碧蓝,惊呼出声。
“怎么?”
“大王!”萍花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这花名为相思断肠草…我家小姐见大王喜爱这花,不让我告诉您花名…如今…这花…”
“相思断肠草…相思断肠…”嬴政喃喃地念着,痴痴地笑起来。
原来,这一切,早都是命里注定的?
蜀堇...相思...断肠...
她碎骨洒血的地方,终是开出了花,结出了他半生相思断肠。
对不起,阿房,你的阿政现在不能去陪你。
我的命,不是单单属于我一个人,属于全天下的大秦子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不仅是一份誓言,更是一份责任。我一定会好好听你的话,做一个好大王。倘若有一天,这中原不再战乱,生民繁荣昌盛,你在天上,也会为你的男人高兴的吧……
或许她从未离开,在他的每一寸回忆里鲜活,始终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翩翩舞着。
当时,世人还不知,这是他秦王嬴政平生最后一次笑了。
【燕都蓟城燕王宫昭留殿】
嬴政遇刺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蓟城。
燕王喜震怒的同时是深深的恐惧。听闻秦军又挥师东北,焉知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不是燕国?
完了,这下可是完了!定是燕丹那个逆子惹怒了秦王!燕喜并不曾有过扩张的奢想,只想本本分分地守住祖宗之土…可是这再不能了!一想到旦暮渡易水的虎狼之师,一想到兵强马壮的秦军手中戟、戈、矛、铍闪烁的寒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要知道,秦国可是连赵国都能扫平的国家啊,更何况是他的燕国!
如今之计,若是再派使者求和,想必秦王是不会再相信的,割地相让也平息不了他的怒火……
燕喜苦苦地想着。只可惜他愚鲁的思维也不能帮他解决如今燕国的困境。思量再三,他终于痛下决心。
燕丹,麻烦是你自己惹的,那你就自己付出代价吧!休怪寡人不顾父子情面,要怪就怪你不遵从寡人吧!
【太子府】
燕王的诏令传下。燕丹恭敬地伏在地上,从大监手中领了旨,三叩王恩,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最后一丝微笑,如此凄然。
寒冰已经解冻,柳条已经吐出米粒大小的新芽,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碧翠的烟幕,在易水边轻轻拂动。也许过不了几周,燕子也将飞回,柳絮飞时,花开满城。
可惜,这温润如玉的公子已经失去了光华;可叹,他那双如宝石般晶亮的眼眸再看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正是这一人,断送了刚刚二十有余的燕丹。
“回去替我禀告父亲,谢他生身之恩。不必劳烦大监了,燕丹自己动手就可。”
他看着自己的脸在泛起寒光的银色锋刃上的倒影,笑了,时隔多年,如此恍然,如此温暖--他早已探听到夏玉房自尽离世的消息—“小丫头,我带你一起走,你、我、大燕国!”
【三月后秦咸阳宫】
“怎么可能!阿丹是太子,燕王怎可杀他!”嬴政初闻此讯,满脸惊愕,如何想来都是不能相信。阿丹与寡人有过生时不犯的盟约啊…他一向爱国胜于爱己啊…他这是怎么了?
直到他看到燕人送来匣子里的燕丹头颅时,他方相信此事。那真真切切就是阿丹!他看得分明,一股混合着惊悸和愤怒的难以名状的的情绪交织着涌了上来。常言道虎毒尚不食子,若是燕喜为了讨好他不惜杀害儿子…那可以想见他对燕民是多么残酷狠辣。
阿房她不在了,阿丹也走了…回想起在赵国的时光,虽然身份低微,但是依旧是那样温馨、那样美好。可如今,斯人已逝,只剩他一个人,带着越来越沉重的回忆,孤单到近乎孤勇地活着。就算燕丹派了荆轲行刺,可嬴政念着旧情,不愿怪罪于他。或许他只是太执拗了,甚至有些偏执和冲动。
可是燕王喜,是燕王喜使得燕丹惨死,是燕王喜断绝了他的最后一位挚友、这世上最后一个知道他的人,是燕王喜让他和那段时光永远天人永隔。
他感到了孤独,和愤怒。
也许大燕,该易主了。
这许着是阿丹的意思吧,是他用生命给出的暗示。
【前222年燕蓟城】
秦王嬴政派大将王翦之子王贲率军进攻辽东,攻下蓟城、灭亡燕国。此役中鞠武老将军战死,壮烈殉国,反倒是燕喜只顾保命逃窜,被秦军生擒于海曲。
秦王下旨在燕地设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及辽东郡四郡。
听说王贲将军率兵攻入蓟城那日晴好,云是一丝一缕的蜷曲,天是如洗的湛蓝,易水宁静而美丽。微风拂过旌旗,飒飒地响着,像一个少年轻轻的笑。
阿丹,你看见了吗?
【公元前221年春齐国】
昔年周成王亲自给平乱功臣姜太公封此地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太公获封,始建邦国,煮盐垦田,富甲一方。传至桓公时,已经是疆域濒临大海的大国,齐桓公也依靠海上的资源,跃升成为春秋五霸之首。齐国一度被当时的人称为“海王之国”。齐湣王时期,屡屡对外扩张,疆域达到最大。齐国也极盛一时,甚至齐湣王一度自称“东帝”,不可谓无争天子之位的野心。
齐国获封是就是地位煊赫的邦国,先后打胜桂陵、马陵之战,打败魏国、挫其锐气,虽经过田代吕氏却是国号未改,平稳度过,又有管仲、鲍叔、邹忌等贤才,也曾是不可一世的霸业。可自从吞并宋国,一家独大,引得诸侯侧目。甚至一度被燕国的名将乐毅打到只剩下莒和即墨二城,即便田单等人用火牛计复国,也是实力大不如前。
如今这齐国大位传至于田建手中,更是岌岌可危。
田建性格庸懦、才能平庸。记得当年他也是田廸的母亲君王后不放心他,在弥留之际尚要跟他推荐朝廷之中的可用官员。他却让母亲稍候,待他拿出竹简记录。气的君王后直接以忘记为由不再述说,郁郁含恨而终。
从此往后,没有主见的他只知依靠国相后胜。他在嫁出王妹田廸之后更是以为从此抱住稳了秦国这棵大树,从此高枕无忧。他对自家王妹的姣好容颜一向颇有自信,传闻也道田廸和嬴政的关系很好,再加上他最信任的亲舅舅兼国相又把秦—那个他从未到过的遥远国度—吹得天花乱坠,他还真信极了“秦齐是亲戚”。
或许也正是源于此故,在大秦的军队东征消灭其它五国时他非但不出手襄助,反而拍手叫好。殊不知,一个当权者过于依赖权臣是多么容易受到蒙蔽和欺骗。这样的国家能维系多久就可以想见了。
由于已经习惯了和平的安稳日子,从大王到百姓都早已不识戈矛为何物,只是关起门来,仿佛别国的战事毫不关己。同时,日益富庶的齐人愈发舍不下滋润的生活,去前线舍生忘死地拼命。齐人,不愿战、不敢战、不会战。
田建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跟韩赵魏楚燕的国君有一样的遭遇,自己久未操练的齐军,会遭遇到一向有“虎狼”之称的秦军。
在军功和官爵的诱惑下,秦兵一个个勇猛异常,像嗜血的猛兽。尽管武器和装备并不一定是最佳,但秦军每战士气都非常高昂、近乎亢奋,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充满森然杀意的乌云,单单是一个眼神便令人毛骨悚然。
田建怯了,急急忙忙地下令出动全军主力,在西部设防。他的想法很简单——齐国的东边是大海,任他秦军再厉害,也不可能劈波斩浪、踏水而来吧!
秦国当然不可能从东进攻,但也未必一定是西线。这一切早在嬴政掌控之中。原本就很有军事才能的他此时逆料田建想法,决定避实击虚,故命王贲率领秦军由原燕国南下,直接杀向齐都临淄。齐军原本士气就不旺盛,面对由北面攻来、恍若从天而降的秦军,迅速土崩瓦解。
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田建又惊又怕,慌得六神无主,又转向了后胜。早就心怀鬼胎的后胜看见秦军处处取胜,心里正暗暗得意。面对惶急的田建,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表面上是安抚田建,可是讲来讲去都只有一个字——降。
秦军似入无人之境,一路上没遇见什么像样的抵抗,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兵不血刃地攻下临淄,灭亡齐国。齐国从此不复存在,幻化成了了大秦的齐郡和琅邪郡。
齐王建在国相后胜地陪伴下亲自出宫投降,把整建制的军队和规划好的土地拱手奉上。
讽刺的是,他终于去到了秦国,去投降。
想到田廸,嬴政心理有愧,终是不忍处置田建这个有些荒唐的亡国之君,还将他封侯。谁知齐王建被安置在边远的共地,居处在荒僻的松树、柏树之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他最终活活饿死。
嬴政一早知道后胜的面目,又听闻“悲耶,哀耶,亡建者胜也!”的齐人愤慨之叹,当场下令将这个亡国祸患处斩。一介小人后胜终是没有如愿以偿地做成秦国人。
齐国,终是扫平了。
六国,终是扫平了。
嬴政立在咸阳宫正殿内,看着墙上钉着的有些发黄的皮质地图,殿外的天空是深邃靛色,大大小小的星星闪烁着。他还记得当年在这里讲论过分晋之事,还记得夏玉房踮起脚尖,费力地指着赵国的最北端。如今,天下再没什么赵国,他的鬓角也已如银如霜。
天下终于统一,再也不用打仗了!
阿房,你看见了吗?
她,活在嬴政的记忆里,永远鲜活,永远年轻。
可是他嬴政,不再是当年的少年郎。仿佛她的骤然离去,带走了他的温柔、他的暖、他的笑。他早已深谙,对有些人一时的仁慈和放纵,会给至亲之人带来伤害——她终是带走了他对世界的全部善意。他开始变得无情、变得残暴,再不仁慈心软。
次日,他举行大典,正式登基为帝。
他不认同身边学士“泰皇”的称号,而是取三皇五帝的称号,自封始皇帝。
“朕为始皇帝。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德过三皇,功盖五帝,履至尊而扫六合,当传万古!
“寡人以为善,庶几息兵革!”
他深知,天下之人苦战已久。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为避免各地再有诸侯割据之势,他废除分封,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个郡,下设县,由中央统一管辖。
他下令统一度量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又主持大修驰道,从此中原各地畅通无阻隔。
他演绎了一个神话,结束了几百年的纷争战乱,把秦国变成了秦朝。
千秋万古。
那一年,他三十九岁。
可是,他看起来甚至有点像一个老人。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日思虑万千,他又何曾有一宵好眠。
终夜长开眼,难报未展眉。
君临天下又如何,终是没人再唤他一声“阿政”。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这些年来他也见过不少,他甚至还有了幼子,可惜她们都如飘飘烟云,过眼不过心。多年来,终是再无人提起虚悬、也将永远不会被填满的后位。
或许空着的,不仅仅只有后位。
她们仰望他,害怕他,唤他陛下,也确把他当作皇帝去讨好、去侍奉。可这恰恰又把他推向了最高处——一个人,在最高处,苦寒而孤独。或许她们终其一生——在宫墙内同样孤独的一生——也不会知道,他并非天生就是如此尊贵,他也曾是个温柔多情的少年郎。尽管他是天下至尊,可也想有人陪伴,也想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
可惜,这个人,不再来。
四十多岁,正是多思之年。
他想起与她共赴镇北军营时,作为小女医的她青涩得可爱;耳畔仿佛又响起他们上巳定情,一起许下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佯怒、要拔剑砍他时的样子,现在想来,也是别样美好……一切的一切,如此明艳,如此令人怀念。
回忆,常常是他在处理繁忙政务之余,一天中最快乐的事。
“等你将来亲政了,可要做个好大王,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不再陷于征战之苦!”
“好。”
“要你兑现承诺,为我建一座大宫殿!”
“好。”
“要你风风光光娶我!”
“好。”
阿房,我还欠你一座大宫殿。
正好日里还跟朝臣商议,眼下田地并不宽裕,这解甲归田的数以万计的壮丁该如何安置。
想到这里,嬴政当即下诏,征召壮丁修筑宫殿,由国家供食、给衣、发付工赏。这宫殿,就在我咸阳正中的最高处:南起沣峪口,北至渭河。
这宫殿,就叫做阿房宫。
没错,这宫殿原是你的,自然也是要用你的名字。
阿房。
说说念念,这是他半生的梦魂萦牵。
他望向远方的朝霞,黑色的眸子泛出些淡棕,面庞被曙光染作绯红。发丝胡须似还染着暮色,在晓风中轻轻拂动,已是星星。
我欠你的,大概需要用尽一生去还。
……
【三月后咸阳宫】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一转眼,扶苏公子也成人了。好一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翩翩公子。身形如父亲般硬朗挺拔,扶苏的性格却像母亲,温和敦厚,又好读书,尤爱诗经,兼擅药理,甚至身上还有当年夏无且的影子。
嬴政每每看见扶苏,都要恍惚半晌。他的眉眼实在太像阿房了,太像了,每每勾起他沉重的想念。他早已把扶苏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培养。因此,他对待扶苏十分严格,礼、乐、射、御、书、数无所不教,严格到近乎严苛。
他相信,自己和阿房的孩子,担得起这大秦。
他对于扶苏,只有一点不放心。扶苏读诗书长大,未曾经历过沙场。他总觉得儿子身上少了点铁血之气,少了军中统帅那种杀伐果断的气势。他便派了扶苏去九原郡作监军。
后来,嬴政给旧日战友蒙恬修书一封,希望他在统帅方面能辅佐和指教儿子。谁知蒙恬一早便知道扶苏的生母,不仅答应了嬴政,更在回信中立下誓言要以命辅佐和护卫公子。嬴政看后甚是欣慰,转而将扶苏调至同在长城沿线的上郡。
数年来,扶苏的一封封书信和蒙恬奏报记录了这千古第一皇太子的成长,也仿佛点亮了大秦未来二世、三世一直传下去的希望。
“重长子,爱老幺”。对于幼子,嬴政有着自己的私心。
胡亥这孩子粉雕玉砌的,生的乖巧惹人疼爱,性格活泼,从小喜欢玩闹。嬴政便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溺宠。这个孩子给他的生命带来了许许多多的明亮和欢乐。他本不指望幼子能够继承大统,只是希望他在将来做一个富贵公子、闲散王爵,一辈子不用操心劳神,只求平安喜乐就好。
可谁能料到,这两个想法,竟然都落空了。
Boya's 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