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咸阳宫蕲年殿】
那一日,冬天的阳光很暖,照在渭水上,荡漾出鱼鳞一样亮光的波纹。
夏朝为木,商朝为金,周朝为火,按照邹衍的五行相生相克之说,秦应是水德,水色为黑。嬴政身着一袭玄色冠冕,上有金线密织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末、黼、黻、絺绣十二服章,脚著流云履,暗红色的絇在前端高高翘起。
昔日周中兴之主宣王冠礼时曾有过“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的篇章。如今冠礼,群臣也以此篇朝贺大王。他们祝福嬴政“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大家也都见证了他从十三岁结束质子生涯岁即位,成为名义上的秦王,在稚气未脱的年纪就注定要肩负着沉重的责任。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可再多的泥泞坎坷都未曾磨灭他守护大秦的决心。
“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威仪抑抑,德音秩秩。无怨无恶,率由群匹。受福无疆,四方之纲”在浑厚庄严的编钟声中,群臣唱诵着这样的旋律,恭迎大王祭祀宗庙、告慰先祖,继而进行加冠的仪式。
嬴政祭过先祖,敬告诸神,冠礼正式开始。
首先是陈服器,礼器盥器自是一应俱全,小至饮食器具:“栉实于簟,蒲筵二,在南,侧尊一甒醴,在服北,有篚实勺、觯、角柶,脯醢,南上”也是面面俱到。
然后主、宾、有司各就其位。随后是嬴政对着宗族和大臣行三揖三让之礼。
始加缁布冠,象征将涉入治理人之事。再加皮弁,象征即将管控兵权,同时由大将王翦献上虎符和配剑。三加爵弁,拥有祭祀权,即为社会地位的最高层次的认可。嬴政作为大王,比普通士大夫多了第四次加冠,之后由宗族长老亲自授予国印玉玺。
随后是行醴礼礼仪,与宾拜答、依礼取脯。
最后行见母之礼。“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在这样的吟诵之中,嬴政对着太后赵姬长揖行礼,感念慈母生养之恩。赵姬笑着答礼,仿佛这对母子依旧情深。
冠礼毕,宗亲庆贺、百官朝拜。大家都在为明君德治、为开疆拓土的一代霸主而欢呼喝彩。嬴政立在上天台上接受着全咸阳百姓的顶礼膜拜,又看见了装饰成大红色、为迎娶王后而以最高规格布置的咸阳宫,何等意气风发。
这一刻,才刚刚二十岁,权力、军队、臣民、土地、爱人…他仿佛全都拥有。
可惜,他终是太过年少,未曾察觉人潮之下涌动的暗流。
【咸阳夏府】
夏玉房坐在铜镜前,手持一根黛笔,轻轻地将眉毛描长,又用鲜红的朱砂敷涂在唇上,橙色的妆面显得格外温暖。
她身着红黑色的喜服,垂缀的纹银宝石璎珞精彩非常,身后刺绣的整只的凤鸟活灵活现,正展开双翼,翩然欲飞。她头梳凌云髻,几根金簪和凤钗垂下的珠玉衬得她愈发肤如凝脂,真真是“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终于无需再忍辱负重、无需再委曲求全,再有不过一个时辰,她就要风风光光地封后,母仪天下,向全咸阳、全大秦国、全中原昭告她夏玉房嫁予了所爱之人。她看着庭院中停落的凤辇,独自品尝着夹杂着一丝娇羞的欣喜。
正午的阳光照在仰起的脸上,她几乎醉在这世间的美好之中。
可惜一阵喊杀声和马蹄疾响却将这美好震得粉碎。
“这…长信侯大人亲自前来,敢问何事?”夏无且正准备着送女儿出嫁,原本欣慰又不舍的思绪被嫪毐的突然登门打断,转而是不安和惊恐。
曾诊出和密奏过赵姬有孕之事…他担心莫不是嫪毐此时前来寻仇。但是敢于在这个时候扰乱夏家,同样也是拂了嬴政的面子,恐怕来者不善。“可否稍缓片刻,待送小女出门,再…”
嫪毐一声冷哼,“夏玉房在哪?交出她便留你全尸。”
“休得放肆!”一向平和儒雅的夏无且动了怒,因为事关女儿。
“给我搜!”嫪毐眯起眼,冷冷地笑。
一众兵士将夏家翻得狼藉,夏无且在混乱中挡在房间门口,将女儿护在身后。
“让开!”尽管兵士们来势汹汹,夏无且双手撑在门上,绝不退让半步。兵士们抽刀就向夏无且刺去。他本不通武艺,如今更是手无寸铁,顷刻间已是身中数刀、血流如注。
“爹!”夏玉房哭号着,跌跌撞撞地立起,向着父亲拼了命住的门挣扎。
“好女儿,”夏无且的声音无力地颤抖着,仿佛在随着剧痛而抽动,“爹爹不能…不能看着你出嫁…”他的眼眸渐渐失去神采,终是没有阖上。
若是当年他诊出赵姬有孕时,能狠下心来,趁嫪毐等人不备悄悄地开出杀伤那胎儿的汤药,或许也不会有这般惨剧。可是他是医者,救死扶伤是他所谓之天任,于他更是一种使命。医术是救人的,怎么能用来害人?更何况是尚未出世的胎儿...纠结之下,他终是不忍,因此倒是保全了秉儿、执儿两个孩子...
可是,他自己却再无法保全。可是,假使这一切重新来过,他再去雍城行宫诊一次脉,或许他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
“爹爹…”夏玉房攥着他渐渐变凉的手,细细抚着因平时施针煎药而布满的老茧,想起父亲平时的关爱宠溺、念起他的唠叨…轻轻帮他闭上眼,夏玉房已是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一代医者,平生救死扶伤,还曾于荆轲刀下救过嬴政,从未杀伤一人,如今惨死于叛军乱刀之下,目未能瞑,何其凄伤悲恸!
夏玉房很快被叛军兵士们从父亲身边硬生生地拉开、带走,终是未曾坐上那凤辇。
嫪毐之所以有这样的胆量来夏家撒野,是因为他已经率雍城之众在城中人都在庆祝大王冠礼时潜入咸阳,即将起兵…他早有谋反之心,只是等候咸阳防备最弱时伺机而动。
天色渐渐阴下来,一场暴风雪就要降临。
【一个小黑屋】
“吱呀”门开了,明明灭灭的烛火映出一个人影。关押夏玉房的屋子本就狭小幽暗,只从门缝里闪动出一丝光亮。
“馨儿!”
夏玉房认出来人正是赵姬身边的心腹大丫鬟馨儿。她知道馨儿素日对嬴政有意,想必对她也并无什么好感,多半是来者不善。可父亲的死对夏玉房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
“呵~”馨儿的目光定定地瞅着夏玉房身上的嫁衣,“他的喜服,真是好看。”
她伸出手,抚着夏玉房嫁衣上凤凰纹样,又生出一声叹息,仿佛在哀怜着自己一生的梦。
“嫪毐要反了。”馨儿话锋一转。
“嗯…”夏玉房一边心痛着父亲的离去,又一边担心起阿政来。
“我刚刚拿了太后宫里的一个令牌,差人告知于他。”馨儿笑着,淡然的语气中透出几分决绝。“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我是活不了的,所以…来救你…”
“救我?为何?”夏玉房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瞅着馨儿。
“呵…”她的笑透出几分凄然,“我爱他,可我明白:他爱的是你,不是我。你活着能让他快乐,这就足够了。”
馨儿上前两步,贴近夏玉房的脸,紧紧地盯着她的双眸:“记住,我救你是为了他...为了他!”她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随后催促夏玉房赶紧与她互换衣服,在风声还未走露之前装作她的样子混出去。
馨儿的语气有一丝自嘲:“想不到我临死前…也能穿一次…他的喜服。”
突然,她的动作凝滞了。一把剑贯过她的前胸,“想不到你竟是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嫪毐拔出的剑变为红色,脸上满是恼羞的怒色。
“馨儿!”夏玉房闻声惊叫。
“呵…夏玉房…你是比不上我的…我才是这世上最爱他的女人…我才是…”渐渐褪色的微弱光亮映出馨儿渐渐冰冷的脸上漾出一抹痴痴的笑。
嫪毐的一剑终是了结了这几百几千个日日夜夜痴傻的等待和思念。或许这一份近乎于卑微的爱恋注定不会有结果,可是她却爱的义无反顾,如此执着。就像那飞蛾,明知扑进火光会被烧成灰烬、神形俱灭,可她依旧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为燃料,让这火更加明亮。
半晌,黑暗里传来泪珠儿扑扑簌簌滴下的声音,还有一声叹息。
或许,今日的爱都不再只是感情,更是拼上性命的守护和成全。
【咸阳王城】
“这嫪毐,还真是没把朕放在眼里…”嬴政得到密报,把玩着太后宫中的令牌,又拿出虎符,冷笑一声,“还真以为大典期间我咸阳不设防……?”
“末将这就去调集城防军,这内城与王城相距不远,弓弩守城最为合宜。”说话者正是蒙恬,昔日的战友因军功赫赫,已经被拔擢为将军。他深受嬴政信任,在典礼期间负责保卫咸阳、特别是是王城的安全。
可当嬴政登上城楼时,自满的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玉房!
嫁衣的红色如灼灼烈焰,直逼他的眼。玄色的十二服章与他相配,金线织就的凤在微风中轻轻振翅,随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微微拂动。暖橘色的妆面已是阑干,她脸上透出一丝凄然。
他曾无数次梦想过她穿上喜服的样子;梦想她笑意盈盈地做他的新嫁娘;梦想着平日里低调隐忍、不好奢华的她也风风光光一次,坐上凤辇,做咸阳城、全大秦最幸福的女人。可是如今,她被叛军推上了城楼,双手被缚在身后。
“阿房!”嬴政呆住了,若此时发令弓弩手,恐怕第一个死于流矢的便是她。他愤然骂着嫪毐的卑鄙,“你!不敢公然与朕对阵,竟对朕的女人下手!”
嫪毐只是嘻嘻一笑:“无妨,说我小人也好、厚颜少耻也罢,若是规规矩矩行事,我嫪毐还不知流落市井何处,安能在此面对于你!”说罢,他抽刀抵在夏玉房腰上,不让她后退半步,向着嬴政威胁道:“速速交出玉玺,尚可饶她不死。”
这…嬴政拿出玉玺,又陷入两难的抉择。呼吸渐渐急促,左手死死捏着玉玺他的右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微微颤抖的指缝间滴落着红色。
断断不能将这玉玺交予嫪毐。
现在天下分崩战乱已久,秦国虽然吞并韩赵,但尚不足矣定大局。他并非贪恋这秦国大王的权力,而是可以通过对手中权力的合理运用,带领秦国变得更好。他是几百年来最可能实现天下大一统的秦国君王。天下统一,可以实现对镇北军兄弟们许下的“今日打仗,是为了来日不再打仗”的誓言;可以使百姓们免于战乱流离、安安心心地过起好日子;可以统一度量文字,使得商人学者得以相互交流……上午时他曾那样庄严地对着先祖和神灵起誓,四层冠冕层层都是对大秦沉甸甸的责任。
倘若这玉玺落入嫪毐这等人手中,焉知他不是看中“莫乐为人君”天下之养的享受,而罔顾天下征战杀伐、生民百姓死活。出身低微的嫪毐一朝得势便是“报复”般地张狂恣意,若是当上大王……
可是,他又如何能不给?如今夏玉房正在嫪毐刀下,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命悬一线、看着儿子的母亲性命垂危……
根本没有两全之策,一时间,他头痛欲裂,纠结之下甚至想一死了之。
“阿政!”夏玉房上前两步,几乎走到了城墙的边缘,“不要给他!”
她竟笑起来,在午后的最后一丝阳光下绽放着,明媚而娇憨。
“你的冠冕和玉玺,昨夜我偷偷去看过的。你的冕服绣着螭龙,真好看。玉玺上有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你既然是秦国祭拜过祖宗神灵的大王,那就该让大秦、让天下的百姓健康长命、繁荣兴旺!还记得我多年前与你说过,你不负大秦便是不负我。”
她也想让夫君拿国玺换他性命。她又何尝不想夫君不念天下、只念她一人。
可惜她爱上的是一国之君,不似寻常人家只需顾全自身、不需思量许多。贯通经史的她又怎会不知夏亡于姝喜、商亡于妲己、周亡于褒姒的说法。体现一个君主的昏庸无道,常常的要把罪推到女人头上的。不仅是她不愿做这样的祸水,她更不愿嬴政因此担上骂名。
你之所爱,亦是我之所念,哪怕粉身碎骨,何畏万劫不复,只要能换来大秦开疆拓土,换来九州生民安居乐业...那时,你才会真正安心吧...
我要用自己的一切换你的未来,哪怕这个未来里面,没有我。
她看着嬴政,笑了,红了眼圈,“阿政…扶苏还小,你要好好教导,不许惯着……”
“扶苏,我的孩儿,”夏玉房在心里念着,“阿娘不能伴陪你长大了,愿你也能像父母亲一样热爱大秦,愿你也是一样的勇敢、善良和坚强……”
“阿政!既寿永昌,长毋相忘!”
阿政,你好傻,我心里念的,从来就,只有你啊!我爱你,便不能做你的软肋。阿政,我真的好想...好想做你的王后啊...你知不知道,这一刻我梦了好多好多年...能穿上你的喜服,我好高兴...好高兴...现在我要走了,可是,我真的...真的好舍不得你啊。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啊!阿政,你一定要记住今天的我,记住你的阿房最美的模样!
夏玉房红着眼圈,却盈盈笑着,凤钗轻摇、裙裾微摆——她轻轻一跃。
在跃出城墙的一刻,她伸出手,仿佛自己与嬴政靠得那样近,还能拉着他的手。
终是坠落。
像一滴水珠悠悠流入大海,又像一只大鸟安然拂过天际。那溅起的红,是黑色城墙和白色天幕间的第三种绝色。
阿房!你为何要替我做这个决定...为何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啊....若是没有你...我要着天下又有何用...又有何用啊!嬴政瞪着眼睛,嘶吼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还那么年轻,你笑起来那样好看啊!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全是我的错…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再不拌嘴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快快乐乐地一起笑,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要风风光光地嫁给我,我们还有好多日子没有一起过,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夏玉房!朕不许你先走啊!你还欠朕一个女儿…朕还欠你一座大宫殿…
“阿房!阿房!你等等我!”嬴政近乎疯魔地叫着,就要跟着往下跳,“阿房你等等我啊,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
“大王!大王不可!”蒙恬拼死拉住嬴政,跪道:“扶苏公子已经没了母亲,不能再没有父亲啊!”
嬴政哪里听得进,又拔剑向颈上砍去。
“大王!”蒙恬紧急之下直接攥住佩剑,顾不得手上被划出的伤口,大吼道,“请大王想想王后到底为何而死!您现在这样寻死觅活,不是太让她失望了吗!”
“当啷”一声,佩剑掉落在地。
她说得对,我要做一个好大王。
嬴政睁开血红的双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吼,“弓弩手听令!”
“放!”
嬴政看着满天如大网一般飞出的弩箭,听着反弹的弓弦发出尖锐的呼啸声,脑中空白,眼泪却再止不住。
天,白蒙蒙的,下雪了。
世界突然很安静。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阿房,阿房…快回来…别留我一个人……”
堪悲堪叹,她陪他走过那么多艰辛和困难,鼓励着他撑过那生不如死的时刻,可是,如今他终于亲政,她却永远倒在了那道门槛之前,再寻不见。
他终于登履天下至尊,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击叛军,可是那又如何,终是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最高的地方,孤独。
多年前他们玩笑时,曾谈过国语里的越王勾践,他曾戏言:“那又如何,光复了越国,连共度苦难的妻雅鱼夫人都保护不了。若连心爱的女人都不在了,当大王又有什么意义?”
又有什么意义?!
如今想来,一字一句,都像刀子扎在他心上,亦是血流如注。
或许只要这一切再晚一日,哪怕一个时辰,行过礼,她便是他的嫡妻,是名正言顺的大秦皇后,无论生死都会享尽尊贵荣宠,在史书上留下不朽的一笔。
哪怕再迟一日、一时。
可是...世人不再过问一个无名宫婢。
但她从此烙在他的灵魂里,如此刻骨铭心。只有他知道,她从未离去,只是活在他的愧怍和想念里,在每一呼一吸之间滚烫着。
“阿房,你看啊,我们的报复,开始了!”
“材官、骑兵各部听令!着戈矛!”
Boya's no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