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傍晚,名为清湖县的小县城里。
富人云集的贵和巷中,小户人家潘府。
名叫潘成的中年男人正候在门口,神色略微有些焦急,他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大门之上正是他的得意之作,价值十页金的砖刻,内容是绵绵瓜瓞、福禄寿喜,题字是天官赐福。
忽而潘家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妇人,貌美谈不上,但还算贵气。
“潘成,刘仙师回来了,这会儿正在暖儿房间里。”妇人低声对潘成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潘成眼角一颤,惊异于仙踪难觅,他在家门口候了一个多时辰不敢怠慢,没想到仙师已经在家中,他紧着步子,径直向女儿潘小暖的闺房走去。
“我也不知道,刚才我去暖儿房里叫她吃饭的时候就遇到了刘仙师,看暖儿和刘仙师玩闹的样子,估摸着有一会儿了。”妇人答道。
潘成点点头,刚要伸手推开女儿闺房的房门,门就自己打开了,刘敏全拉着一个粉嫩的小女孩走了出来,对他轻笑道,“潘叔,咱们先吃饭吧。”
“欸,吃饭。”潘成不敢多嘴,赶紧向妻子使了个眼色。
妇人脸上堆笑,偷偷观察着刘敏全的脸色,想要伸手牵过自己的女儿。
刘敏全适时放开潘小暖的手,名叫小暖的粉衣女童跑过去一把拉住了自己娘亲,甜甜的叫了声,“娘。”
妇人强装的笑容似乎都真切了不少,她摸摸女儿的头,轻声答应着,“暖儿乖,我们吃饭咯。”
潘小暖感觉今天的娘亲格外温柔,年纪尚小的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虽然父母平时都对她宠爱有加,但是刘敏全在的时候,父母更是对她千依百顺,视若珍宝,好比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般夸张。
刘敏全把妇人眼里的拘谨看得一清二楚,那不算小心思的心思自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妇人并非刻意的想要在他面前表现点什么,这大概就是一种伪装的本能吧,让他看见应有的母慈女孝。
但他其实是不在意的。
妇人的做法既不会博得他的好感,也不会适得其反,这就是凡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本质,蝇营狗苟。
饭桌之上都是些家常菜肴,但做的很用心,由于不知道刘敏全的喜好,妇人做的都是女儿潘小暖爱吃的菜。
小暖不禁食指大动,刘敏全坐在雕花的椅子上偶尔也会动筷,更多的是看着潘小暖吃,看着妇人给小暖夹菜。
刘敏全对这个女人看得通透,的确是属于非常会经营的那一类人。
而那个叫潘成的男人,就真是个很平常的凡人,性格软懦,矛盾纠结,一辈子成就一眼望得到头,但是有些匠心,手艺是真不赖,刘敏全看待这类手艺人,这就属于天养的。
当然修行者也属于天养的,所以刘敏全对潘成反倒更有好感些。
潘成双手笼袖,不断摩挲着掌中老茧,神色凝重都忘了遮掩,妇人在桌子下偷偷踢了他一脚,顺势夹了一口菜给女儿小暖。
潘成回过神来,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刘敏全看得饶有趣味,打算直接给这对惴惴难安的夫妻一个答案,省得他们鳃鳃过虑,他随手施了一个障眼法,起身离开了座位,夫妇二人一看,原位上还坐着一个刘敏全,十分奇异,刘敏全抬手示意两人,妇人立马会晤,站起身来,潘成也跟着战战兢兢的起身来。
三人离座,席位上却还是四人吃饭的场景,潘成木讷的坐着,妇人再给女儿夹菜,刘敏全看着小暖,唯一的真人潘小暖则是最开心的一个,吃得很欢。
刘敏全踱步至前庭,夫妇二人紧随其后。
“我看去看过那个潘凉了,并没有很出色的修行资质。”刘敏全轻声说道,“按之前和叔叔婶婶说好的,将他重金托付给那户叫李满的人家,人家也是一口答应,而且在我看来不是为钱,而是有真情意在里头的。”
潘成听着刘敏全的话,眉头不自觉的舒展开来,好似松出一口气般。
“怎么,潘叔听到自己的儿子没有修行资质反倒是松了口气?”
刘敏全反问道:“是怕他万一山根灵修,成为仙人还在记恨父母吧?”
潘成一下子愣住了,脸色难堪至极。
“有句俗话叫穷**计富长良心,不知道潘叔有没有听过?”刘敏全又问道。
这下连同妇人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煞白,脑中好似炸开了锅,顿时思绪万千。
是刘敏全对他们舍弃孩子的行为感到不满了?
还是更糟?难道是潘凉也和暖儿一样拥有修行的资质?
想当初自己和丈夫商议将他送走,直到他们潘家发迹,也不是没有过将这个大儿子接回来的想法,就是一直拖着,谁也不提。有了暖儿之后,这个想法在夫妻两人的脑海里渐渐的就淡了,这一年来,潘家过得坎坎坷坷,风雨飘摇,实在也没心思去惦念这个不在身边长大的孩子。
若是如此,潘凉以后也会成为刘敏全这样的仙人?那他要是记恨她和潘成可如何是好,妇人越想越惊,后背渗出冷汗。
“婶婶多虑了,我的意思是说,这句俗话其实不俗,对修行中人也是适用的。”刘敏全看着妇人的神色变化,就知道是她想岔了,出声提点道,“若是真的修行有成,其实与凡人发迹也无太大区别,回过头来看,凡俗的因果纠缠都是小事,从来都没有什么苦大仇深,亲人之间,追源溯流,哪里还会有反目成仇的。我敢说,若是叔叔婶婶膝下一对儿女都能在修行路上攀登,不必有忧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禽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潘凉就算不是你们养大的,至少你们对他有生育之恩,他爷爷对他有养育之恩,在山上人看来,恩永远是比仇更大的羁绊。”
“当然,潘凉没有修行资质,所以我说的这些话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就当是临别赠言吧,叔叔婶婶不要多心。我这就要回山头上向师父复命了,暖儿是个天真烂漫的好女孩,也是叔叔婶婶的掌上明珠,漂亮话我就不多说了,好好团聚,师父不知何时会亲自下山来接走暖儿,但肯定不会太久。”
刘敏全难得一次性说这多话,一半是因为潘小暖的关系,一半是因为那个叫潘凉的男孩,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还不能化解这个家庭中的小结障,那他也就不再插嘴了,毕竟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事,而他终究只是个外人。
闻言,潘成长舒一口气,妇人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就不去和小暖告别了,叔叔婶婶保重吧。”刘敏全就这么消失在潘成夫妇的眼前。
“快些坐回去,障眼法要消散了。”瞬息已在百里之外的刘敏全不忘留声提醒道。
与此同时,名叫徐奉戏的汉子慢悠悠走入贵和巷,自西向东,第一家就是清湖县县太爷的府邸。
都说高门难进,丹漆铜钉铁兽铺首的大门以及门前两座气象巍峨的石狮就足以叫人望而却步,九品以上的官门黑油铁环,这是官制。
还有些真正的富贵人家,又不必拘泥于制式,门面上的装潢比县令府上还要高伟许多。
徐奉戏穿着草鞋,脚踏着光可鉴人的石板路,走到巷子的最末尾处,无人可见他,小户人家潘家堪堪挤进这富人云集的贵和巷。
潘家虽然是小户人家,但单就门头来说,是不逊色于任何大户人家的。
门头建造是吴地的风格,都是青砖堆砌起来的,涂抹的很白,大门上没有多余的装饰,黑漆的底子上只涂了几层桐油和蜂蜡。铺首衔环,寓意以兽通寿、镇凶辟邪、避祸求福。
大门正上方的不止一块匾额,还有那块绵绵瓜瓞福禄寿喜的砖刻,题字是天官赐福。
徐奉戏抬头打量一眼,匾额上《天官赐福》四个的大字入眼,迷障散去,显露出来的却是“天官欠福”。
“嚯!够阴损的啊,敢要天官欠债,还是凡人之户,怪不得说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这是有意要避福求祸啊。”
“看起来不像是哪个刘姓小子做出来的事情,而且这道符箓手段不低,那刘小子看样子还嫩些,那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师父咯?”以徐奉戏的眼界看来,若是挂着天官欠福这四个大字,不消得再一年时间,潘家必定是家破人亡,绝无侥幸。
“哼,那刘姓小子有眼无珠,看不穿潘凉身上的迷障,我倒要去看看那个潘丫头根骨有多少斤两。”身为师父的他,对潘凉的天赋之高,惊为天人,自然不忿刘敏全有眼不识泰山。
不过没看出来也好,不用他代为遮掩,省去些许麻烦。
徐奉戏先不管眼前的鬼蜮伎俩,身形直径穿过大门,穿过同样是雕刻精致的影壁,一路走到偏厅之中,只剩下三个人的饭桌之上,小姑娘耷拉着脸,原本大快朵颐的她,全然没有了一丝胃口,连之前吃的许多菜肴都觉得索然无味,甚至还有些腻口。
为什么吃着吃着饭刘大哥就突然消失不见了?爹爹娘亲告诉她,刘大哥已经走了,潘小暖听了心里很难过,刘大哥就是这样,来的时候忽然就出现了,走的时候也是忽然就不见了。
潘小暖只知道刘大哥来的时候她很高兴,刘大哥走了,她就高兴不起来了,而且是很不高兴。
徐奉戏伸手虚抓,如果刚才刘敏全的障眼法一般场景,将潘小暖提了起来,饭桌之上还是男人埋头吃饭,女人在宽慰女儿的场景。
“有点重啊,”徐奉戏掂量掂量手上的分量,不禁感叹,“这妇人是什么吐宝兽,怎么净生出些资质好的吓人的崽子。”
潘小暖的天赋同样惊人,只是比起哥哥潘凉还是骨头轻了二三两。不小看这二三两,攀登到山顶,同样的际遇与努力,二三两就是二三境的差距。
要是刘敏全能看出潘凉的天赋,回去禀报师父,那平平无奇的妇人绝对会被请上山去,做那镇山灵兽,那个潘成也没得侥幸,到时候真就应验了那副潘家门口砖刻上绵绵瓜瓞的吉谶了。
不过这位看着十分贵气的妇人,其实身子已经很单薄了,想要再怀上一个孩子绝非易事,徐奉戏也理解,毕竟生了两个天赋骇人的孩子,仅仅是作为怀胎十月的载体也被消耗得不轻,当然若是刘敏全所在的仙家宗门想要碰碰运气,施展些竭泽而渔的手段,令妇人再怀上八九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可怜了这妇人,最后定是神魂枯竭,再无来生。
好在管中窥豹,以刘敏全的行事作风,能培养出这样弟子的山头不像是邪魔外道的存在,至少大体环境上不会是乌烟瘴气的。
现在就看他破除法术之后会招来的到底是谁了。好歹是潘凉的父母,徐奉戏当然不会不会袖手旁观,等他出手拔除这个法术,他就不信幕后之人还按耐得住。
徐奉戏随手将毫不知情的潘小暖抛回原位,大步走出门去,一招手,把门口那块砖刻上天官欠福四个字剥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