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门前屋后,就没有李家的树了。
潘凉一觉醒来,揉着迷蒙的眼睛走到前屋,与李肥一同趴在窗户上。
突然觉得视野开阔,还有些空荡荡的,潘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门口那棵梧桐树呢?”
“卖了。”李肥笑着答道。
“我才睡了一觉,怎么就卖了,砍掉了?”潘凉问道。
“没砍。”李肥摇摇头。
“没砍?”潘凉一脸疑惑,“那你卖给谁了?”
“反正没亏。”李肥扯开话题,“我准备上山呢,就等你醒了告诉你一声。”
“山上干嘛?”潘凉问道。
“这不马上就五月五了吗,摘箬叶去啊。”李肥呵呵一笑,“还要采艾草,我才知道今天就入梅了,早点采完好晾干。”
“那走吧。”潘凉甩甩袖子,不再思索梧桐树的事情,对着李肥说道,“我也要去。”
“好啊,那就一起去吧。”李肥点点头。
两人在一楼换上草鞋,李肥背了一把豁口许多的柴刀就上了后山。
李肥一路和潘凉闲聊,两人在林间小路穿梭着,竹山中间夹杂着零星的茶叶地,山的顶端是没有开荒过的树林,进山深处后,啄木鸟的咚咚声传来。
潘凉问道山里会不会见着豺狼虎豹。
李肥回答,他没见过,但是听老爹说过是有的,不少人都遇到过,奶奶放羊的时候被豹子叼走过小羊,乡头俞太公庙前还走过老虎。
“唔。”潘凉提起胆子,攥了攥衣袖,有李肥在身边倒也不是很怕。
李肥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怕人的,见到了都会让道,反倒是不怕人的野猪更危险些。
这些野物,害人极少,被人打杀倒是多。
见潘凉好奇,李肥就和他说起些自己的见闻。
比如,竹山上的小路和李家老屋二楼后屋的窗户差不多齐平,李肥有一次看见一头野猪大摇大摆的路上走过,没几天大哥来看他的时候就给他带了一吊野猪肉。
听说是猎人在李家铺子里寄卖的,十文钱一斤。
还有一次,有一只雉鷄撞死在李家老屋的烟囱上,把烟囱都撞塌了,害的老哥破费了好些钱请人修好的。
还有一次,李肥人在家中坐,鸡从天上来。
有一只老鹰捉了一只老母鸡,从乡外往山里飞,中途体力不支,爪子没抓住,老母鸡直接就砸在李家老屋的屋顶上。
好在老母鸡会扑腾两下,只是摔断了腿,李肥把它养在鸡圈里后,一天一个蛋很少有间断过。
路过一块荒芜的高台时,李肥习惯性的双手合十,碎碎念到了几句,潘凉都没有听清,只是知道是乡里流传的拜神辞,其中一句,“出门莫要见黄惊。”他听懂了。
这里本是俞太公庙的旧址,百年前就倒塌了,没有兵灾为祸,新建的太公庙不在藏藏掖掖,而是坐落在了岭道的入口,最早晒得到太阳的山顶上。
每年都有三次祭祀。
坍圮了的老太公庙,遂无人问津,偶尔上山的乡民路过也鲜有会拜服的了,菩萨金身都不在了,不知何时起,就连坍塌的土石都伏了下去,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
李肥也是年纪大些了跟老爹进山才知道的,学来了老爹这一串拜神辞,进山的时候,偶尔就会念上一遍,按老爹的说法,是能求得庇佑的。
“黄惊是什么?”潘凉好奇的问道。
相传黄惊是一种长得像小鹿的动物,叫声像狗,头上有一对爪子一般的小角,眼珠漆黑,眼角总是有漆黑的泪痕,像是两道血泪。相传黄惊要是跑到谁家门前叫,这家就要遭殃,若是有人驱赶或者打死黄惊,这户人家就要死人。
“是不好的东西。”李肥摇摇头,没有细说。
乡里流传着“黄惊进门,家里死人”的老话,李肥想到,不禁汗毛颤栗,老屋隔壁的大爷爷家就闯入过黄惊,没多时,大爷爷就没了。
“遇到了会怎么样?”李肥问道。“在山里遇到了没多大关系,只要别去招惹,当做没看见好了。”李肥说道。还是在这大山深处,李肥不敢言语无忌,闭口不言。
“子不语怪力乱神。”李肥心道。
旋即他又摇摇头,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错拾了先贤慧。
夫子不止一次说起“怪力乱神”的正确释义。
“子不语,怪、力、乱、神。”大部分书上都是这样断句的,一般解释为不要谈论怪异、勇力、祸乱、鬼神四种,但陈夫子与他们详细说过,正确的断句应该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意为闭口不言,担心因心不定静而受外力扰乱清澈的神思。
李肥当然相信夫子的解释才是对的,这才是符合君子慎独的解释,他能明白,也记得住,却还是不免错用,这大概就是是约定俗成的力量吧。
李肥对潘凉起一则书上看到的轶事,“在有建炎王朝以北的一些地方,有一种有长相和黄惊类似的野物,并不是代表晦气的邪物,反而肉质极其鲜美,受人捕猎而近乎灭绝。”
“那黄惊的肉好吃吗?”潘凉问道。
“这谁吃过啊,躲还来不及呢,忌讳的。”李肥无语笑笑。
“肯定有人吃过。”潘凉笃定。
李肥接着说如何捕捉那野物的办法,就是有猎户在大雪天,地上积雪两尺厚的时候进深山,带上二斤白烧,喝上半斤打底,就敞开胸襟,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等着就行。
若是吃不住寒感觉要冻僵了就喝一口白烧,最好是装作冻晕过去的样子,这样路过的那野物看见了就会撒腿跑过来,盘在胸口上给人取暖。
这时候只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野物的后腿就好了。
“怎么可以这样?”潘凉错愕道。
李肥本来只想调节一下气氛,现在也沉默了下来,然后低声说道,“我也觉得这样不好。”
“嗯。”潘凉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谈话间,已是全然没了方才的惧意。
很快李肥二人就找到了一处箬叶竹丛,说是找也不甚贴切,对于潘立来说是第一次进山,对于李肥早已是轻车熟路了。
太深处的山里李肥也不太愿意进去,即便最里头还有几亩自家的山地,早就闲弃了,每两年的官府伐竹,都没得好收成。
李肥发现这处还没及膝高的箬叶竹已经有被人摘过的痕迹了,而且是每一株箬叶竹上都有,但是不多,想来之前那人也是精挑细选过,摘取的大箬叶。
李肥也开始摘箬叶,毛手毛脚的潘凉也想帮忙,一不小心就被锋利的叶缘划伤了手掌,李肥就扯了几根棕榈叶,叫他站在一旁,收好自己摘下来的箬叶就行。
两人配合着摘了大概一百多片箬叶,潘凉手中摞起厚厚的两沓,光是一张箬叶就比他手臂还长,他拿起来有些吃力。
李肥想着离五月五还有七天,大哥铺子里的生意需要人照看,肯定不会这么早就上山采箬叶,所以就多采了些,明天上学时顺路给送过去,还有艾草也是。
还要多给些箬叶,反正到时候大嫂包了粽子肯定会送些过来的,陈夫子那里也少不了,如今他在徐夫子班上代课,徐夫子也不能怠慢了,精明的大嫂一定不会忘记这些人家,还有余夫子,说不得连经常光顾李家铺子的吕先生少不了,想到这里,李肥心里就暖洋洋的。
李肥其实不爱吃那甜粽,毕竟从小到大吃这么多年都是四角的肉粽的,无怪是十里不同风,外乡嫁过来的嫂子那边就是裹一个小尖角的甜粽。
不过听陈夫子说,最早的时候,粽子起源就是甜的,有越州的《风土记》记载“角黍,一菰叶裹黏米,以栗枣灰汁煮令熟,节日啖。”
大嫂裹得甜粽不管是从外形还是内料来看都更加符合古籍的记载。
但李肥就是不爱吃,大嫂顾及他们两兄弟的口味,四角的肉粽也会裹些,但总是裹不好,总是容易煮散,前两年开始,李肥裹四角粽子的手艺就已经比大嫂好多了。
忽然,天下起雨来,雨滴滴落在两人身上,因为在竹山有竹林遮挡的缘故,其实雨势已经挺大了。
李肥只能领着潘凉先回老屋去。
落汤鸡一般的两个人回到老屋里,李肥套上一件蓑衣,对潘凉说道,“你就先带着家里吧,就一件蓑衣,我去前山采点艾草。”
五月五挂艾草有些说头,必须是提前才好,因为老话传下来,端午前为艾,端午后为蒿,李肥趁着今天的学堂放假无事,想要把端午前的东西都置办好。
因为五月是一年之中的恶月,有许多不能落下的老祖宗传下来用以解厄的习俗,除了门扉处挂艾草,还要以艾叶贴窗牖,编制彩绳挂账上,以及画五毒符等等。
李肥老爹在世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李肥一点不觉得迷信,一直承袭着,要知道这世上连神仙都有,鲸吸鳌掷、牛鬼蛇神未必就不是真的,图个心安而已。
潘凉点点头,说道,“我去烧点热水,你回来洗洗。”
“好。”李肥对他笑笑,冒着雨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