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朝阳硕大,云霞淡泊,给自己班上放假一天的陈夫子站在乡外一处高山上,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座座群山,不禁想起那个皇帝所做之诗,当初只觉得毫无文气,如今也是,只是眼下却格外的应景,“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个明媚的女子站在陈凤垂身旁,听到陈凤垂忽然念道起自己父皇的诗,刚想就着话题开口。
陈凤垂却不理睬她,双眼看着山与山之间的脉络和水路走向,一一都汇入了居巢湖。
女子虽贵为建炎王朝玉浓公主却半点不恼陈凤垂的无礼。
这次是来向陈凤垂认错赔罪的。
三年前她于御殿门前阻拦陈凤垂入殿面圣,一剑将其劈飞出步丈道,百丈。
事已明了,错在自己。
从那以后,这位有望活着时就塑像入文庙的鸿都学宫读书人就销声匿迹,自囚在学宫之中不曾再踏出门半步。
女子询问了安插在鸿都学宫里的朝廷探来有关陈凤垂的消息,说他居然已经离开鸿都学宫三年之久了。
期间居然无人在意,去的哪里也无人知晓。
直到不月前,陈凤垂再度出现在鸿都学宫,拜访了自己的先生李唔。
玉浓公主才确定了陈凤垂的踪迹。
看着这个昔日自己所钦慕的男子,当初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如何的才高八斗,相较之下如今这气机凋敝,体魄孱弱的悲惨模样。即便是父皇母后都告诉她这与她当初年的轻气盛并无大关系,但她还是心如刀绞,如今若有补救之法,她也定然愿意付出代价。
“为何有总有赏月却没有鲜有赏日一说?”陈凤垂突然问道,又像是在问自己。
玉浓公主刚欲开口,陈凤垂就自顾自说道,“我在课堂上这样问过,我那最得意的学生回答我,因为‘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权当他在抖机灵,笑骂了他一句。
玉浓公主难以置信,你怎还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
“然后我又让他们说出些关于日月的诗词古文,我那学生居然又回答了‘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难得有些生气,便笞教他三下,但我看到他脸上破天荒有些委屈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我错怪了他,那便是他真实所想。”
玉浓公主细细揣摩陈凤垂所说之话,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
陈凤垂却直截了当,“我就想,为何当初我的先生不是这样教我的,想不通,我就回了一趟鸿都学宫。”
“齐瑾,当初之事的你无需介怀,只是个误会,与人无尤。其实那件事情,我不在意,先生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先生,我以为先生在意,而先生也以为我在意,所以才有后来这劳什子无聊之事。”
“你身上有神仙钱吗?”陈凤垂突然问道。
“有的。”玉浓公主点点头,摸出两枚玉莹莹的钱币,一枚大些如牛眼,一枚与坊间制式大小一般。
大一些钱币上篆文“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小一些钱币上的篆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一般的小灵天就好。”陈凤垂摇摇头,看着女子手中一枚瞻云钱一枚攀山钱,有些无奈,这两枚不算神仙钱范畴的古钱来头极大,价值之高与小灵天比起来就好比金叶子和铜板的差别。
“你需要几枚,我身上的小灵天不多。”玉浓公主轻声道,对于她这种层次,小灵天早已无用,况且建炎王朝的小灵天也是流通不多。
与富甲一洲的财神家族有姻亲的建炎王室有着天下独一份的神仙钱。
“一人筑基用,也不是多多益善,一百枚绰绰有余。”
玉浓公主掏空了所有小灵天的底子,总算是拿出了一百一十枚。
“算我借的。”陈凤垂接过一袋子沉甸甸的小灵天,藏进袖子里。
玉浓公主摇摇头,说道,“见外了。”
“应该的。”陈凤垂面无表情。
玉浓公主心头一颤。
“对了,瞻云钱是不是可以用来修缮银瓶?”陈凤垂突然问道,“也算是我借的。”
“银瓶?”灵慧的女子瞬间就明白了陈凤垂的想法,有些欲言又止,“你要瞻云钱是不是因为一个叫吕长吉的人?”
“你认识?”陈凤垂问道。
“那个吕长吉不是一般的银瓶,只是其中有些隐秘不能和你明说,但你可以放心,他是绝对不会沦落到需要用上瞻云钱的地步的。”
陈凤垂点点头,不以为意,“我于他相交不深,只是看他有些银瓶腐朽的趋势,无事最好。”
“这些年来,除了我先生,我还真就没故意躲着谁,”陈凤垂轻声道,“让你徒然找了三年,马后炮的话就不说了。你有心结,我没有。不管你信与不信,你信的话,我们本就相安无事,你不信的话,就当我现在告诉你,我们的事了了。”
“先谢过你的神仙钱,以后会还的。”陈凤垂不再理会女子,继续只身在山林中行走。
这次的玉浓公主没有再如影随形,而是原地驻足了好久,然后转身离去了。
那个叫陈凤垂的男人,三年没见好像是落魄失意了些,但又莫名让她觉得风采依旧。
只是这风采,再不可能属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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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老屋中
李肥不知道这一天已经猝不及防的入梅了,甚至还早在芒种之前。没有预兆的刮起怪风,地上满是被新抽的竹叶替换下来的老叶,下午不用去学堂,临近端午,李肥得空准备山上采些艾草和箬叶。
李肥身体倚靠在二楼的窗户上,仍是要仰望那一棵梧桐树。梧桐树的树干挺直,长势却有些歪,十丈高的树干略微倾斜着,大风稍稍停歇,所有的梧桐叶都被掀翻,露出底层浅绿色的叶面。
潘凉吃完饭后就回房间打盹去了,暮春初夏时节,人最容易困乏,李肥暂时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但也安心不少。
只打算等他醒来知会一声,就山上去。
李家老屋和左右两户邻居一共三间屋子,是乡里最西面的人家了,也是地势最高的,顺着三家门前的泥路再往里走,就是十八里连绵不断的竹山。没有人烟,不过若是连续向西北方向翻山小半天时间,就可以到居巢湖了。
换做了拖惯毛竹的年轻力壮的汉子,兴许半个多时辰就可以到达居巢湖附近。
竹山两年伐竹一次,大多是承包给官家的,每亩竹山有一两贯钱的年钱。乡里三百户人家,每年都会收到,不论大小年的收成。
三年年前刮飓风的时候,大雨冲烂了倚靠深涧的进山泥路,本就不大的小路坍塌了一半。
乡里为了图省钱,并没有用上头拨下来的钱修砌路口,反倒是往里加宽了小路,把靠近三户人家门前的十几棵老树都砍了。
当时还是李肥大哥做的主,同意乡里伐树,八颗三十余年的老松树,只赔了一千一百文钱。
当然,除去自己做木匠的材料,伐倒的松木又买了不少钱,分家的时候都一分不少的留给了李肥。
除了最好说话的大哥,当时还有人住的另外两户人家价格没谈拢,吵吵嚷嚷闹了好久才消停,最后自然是获赔多些,因为这件事大哥也被嫂子抱怨了好久,说他是个不知钱贵的烂好人。
今年马上又要伐竹,这条泥路肯定是经不住货车往来了,清湖县里又有拨款下来,终于是要填方做路基。只是这样一来,靠近溪涧一边仅剩的四棵树又要遭殃,逃不过被伐的命运。
今年开春没多久,李家门里的里长就早早来老屋知会过李肥,李肥就把事情推给已经搬出去的大哥,反正也就剩下这么一颗梧桐树了,他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打算让大哥和嫂子做决断。
为了这件事,已经住在外乡的女儿女婿家的潘婆婆还特地跑回来,和潘家门里的里长大吵了一架,狮子大开口般,三颗水晶树要价两吊钱。
大哥李满其实也不太愿意砍掉梧桐树,因为李肥的先生陈夫子曾说过,李家老屋的是前栽碧桐,后种翠竹的格局,说法讲究倒是没有,就是应了许多闲书上读书人家的布景,很讨巧,养文气的。
而且又有传说梧桐既是宜子孙的祥树,和松树大不同,李满自然舍不得就这么伐了,当然就算是伐了,身为木匠的李满自知,梧桐树的木料做不得家具,也卖不出什么价钱的。
李肥倒是知道,梧桐木可以用来做乐器,最好是制琴。
梧桐木制做出来的古琴音色犹如玉碎凤鸣,余音悠远。
他刚蒙学初读《诗》里“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他脑海里就想起自家门前的那颗梧桐树,
古琴又名丝桐,仿佛自古以来,梧桐制琴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梧桐生长于天地之中,金木水火土之灵集于梧桐之上,圣人伐桐斫琴,同构五音,沟通神灵。
李肥想着实在不行就只能把梧桐树伐了卖钱,但是和大哥商量一下留下一块木料,有机会找到一位乐坊老琴师制成古琴。
当然即刻也能做奚琴,也不用寻琴师,乡里的施郎中就会做,老话就流传,不会做奚琴的郎中不是好郎中,也不知怎地,郎中就是会做。
不过李肥不是看轻奚琴,就是觉得两弦的奚琴要比古琴要来得“下里巴人”。
李肥跟着陈凤垂学习也有三年多了,君子六艺虽然是没有学全,但好歹是学完了《云门大卷》和《招》中乐的那部分,传说是依照凤鸣之声而分的音阶他都烂熟于心,夫子常说乐琴书以消悠,李肥算是“乐”了不少琴书。
李肥想有一架古琴,不算心心念念,却是偶有思及。
李肥想着事情,目光散漫游移,忽然就眼神一凝,菜地前的小泥路上走来了一个身形穿白衣的青年男人。
正是自己的先生陈凤垂。
李肥不敢高呼,立马原地正了正自己的衣襟,用手把身上的衣褶熨服帖了,轻声走下楼去,赶到篱架门前候着,心里不自觉的酝酿起和先生打招呼时的腹稿。
“这么拘束干嘛。”陈凤垂还未走到篱架前就看到早早候着的李肥,眼角便有着笑意,李肥虽然不是向徐得意那样让他最得意的学生,但确实是他最喜欢的。
“夫子午好。”李肥执学生礼。
“走走?”陈凤垂撇头问道。
李肥点点头,和夫子并肩,忽而就不拘束了。
两个一大一小相却不多的身影镶嵌在山水画卷中。
“李肥,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有神仙的吗?”陈凤垂问道。
“学生知道的。”
“见过?”
李肥点点头。
陈凤垂笑了笑,也好,省的解释了,“我小时候也见过,不过不是神仙,而是神鸟,就在这棵梧桐树上,我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反正看一眼就觉着她不属人间。”
“我小时候,家里过清明,摆好了黄酒饭菜,就要我点三炷香,在门口招呼先人来食禽,桌上摆放的每只酒杯内壁都有齐高的墨线,添酒到线即可,这样一来每杯都是滴酒不差,每次待到香烛燃尽,总会有一只杯子内的黄酒下降,露出墨线。那只杯子里便是我倒的酒。”
“烧黄纸的时候我就算我把手伸进火盆里,也不会烫伤,反倒觉得温暖,待到黄纸烧完,火盆里只余下一层黑灰,而我烧的那些纸钱,却是白色的,很扎眼。”
“后来家里人发现我异于常人的地方就不敢让我参与祭奠了,我知道寻常人家的祭奠这只是一种缅怀的形式,并不是真的有人家会愿意在家里招来鬼神,否则为何又要在家中修筑影壁呢。”
“人死之后真的还会留下鬼魂吗?”李肥问道。
“会的,”陈凤垂肯定的回答道,“人有三魂六魄,胎光、爽灵、幽精,犬、雀、吞贼、臭肺、除秽、非毒。魂是可以独立存在,脱离肉体显形的,而魄需要依附物质,六魄全部归属于幽精,人死魄消。鬼魂指的就是人死之后三魂的中的幽精。”
“那人会投胎的对吗?”
“当然。”
李肥咧嘴一笑,笑容灿烂。
陈凤垂也没来由的心情大好。
“给你看点东西。”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布袋子。
李肥双手接过,沉甸甸的,这感觉是钱,没错了。
“打开看看。”
李肥依言取出一枚碧绿的钱币,发现居然是玉质的,钱币正面刻着“小天灵泉受于天也”。
“夫子,这是什么?”
“小灵天,取道家三十六洞天中的灵泉灵气孕养而成的,神仙钱。”
“夫子也是神仙?”
“我算哪门子神仙,比你多见过些世面而已。”
“你家门前的那棵梧桐树的确是棵凡木,但对我来说有些金贵,我想要买下它,以前我不说,我知道乡里马上要修路了,这棵梧桐树怕是保不住的。”
“你的大哥大嫂都只是凡人,所以我想让你自作主张一次,决定了它的去向。当然不要因为我是你夫子你才同意,你自己做决定,不舍得也没有关系,我把它移到别处去就是了。”
“这些神仙钱钱都可以把我的钱钵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了。”李飞低着的头,忽然就抬起了,眼神明亮,“所以,夫子你把那棵梧桐树拿走吧。”
“这就想清楚了?”陈凤垂侧目。
李肥没说话,只是把钱袋子塞进自己的袖口,抬头对着陈凤垂笑了笑,嘴上不说。
会把梧桐树卖给你,自然是因为你是夫子啊。
陈凤垂揉揉他的头,大为欣慰。
“夫子,我也可以做神仙吗?”李肥不无希冀地问道。
“好好读书。”
李肥点点头,并无失落。
乡间小路上少年跟着夫子的步伐愈走愈远。
夫子轻抚李肥的头,突然说道,“好好读书就行。”
继而又开始絮絮叨叨。
李肥抬头,双目粲然。
夫子所言光怪陆离,李肥一一受着,这一条山间小路,忽然间,无比长。
水镜外吕长吉淡淡一笑,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比起潘凉那一对,李肥这边不需操半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