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的潘老头从来不对外人说起自己的一对儿媳。
只有一次喝了酒,被乡里的无赖挤兑老无所依,才含糊说过儿子在外跟师傅学了手艺,在砖窑干活,烧制砖刻,都是供富贵人家做门面的,每年寄回来的钱就是一天三顿顿顿吃肉都花不完。
潘凉是个寤生子,乡里俗说儿堕地,未能开目视者,谓之寤生,举寤生子妨父母。
潘凉父母都是迷信之人,母亲本就身体孱弱,更是吓出病来。
孩子足岁后就立马送回了老家,由爷爷照顾。一年也才中秋元旦寄两次钱回来。
在那之后的五年里,潘凉父亲的手艺愈来愈好,逐渐从工人变成了匠人,接手了师傅留下的一个窑头。
所在砖窑也变成了官窑,当然只是官制砖窑,不可与那做御用砖窑瓷的美差混为一谈。
潘成不做工人后,就有了时间琢磨手艺,发明了贴砖法,降低了砖刻对工人雕刻功底的要求,收了不少学徒,专门用贴砖法为大户人家做门脸,赚得不少银钱。后来名气做出来了,窑头被官府收编,他自己也是闲不得,因为那手艺达到御用标准的匠人实在太少,他只得一直秉承古法造砖供给官家。
赚的钱是越来越多,算是发迹了,与妻子又有了一个孩子,是个漂亮的小妮子。
三口之家十分富足,夫妻二人更是坚信,多亏当初送走了潘凉。
现在只求天公作美,再生得一个儿子,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
所以潘凉在乡里长到六岁,一次都没见过父母。
潘凉的爷爷潘老头是个很奇怪的人,平日里不怎么出门,一年四季都要烤火,最炎热六月天也不例外,赤膊烤火,出的都是冷汗。
他自己缩在灶头里,就叫潘凉出去看看,若是有大日头,就在正中午搬个椅子去院子里晒太阳,裹一床棉被。
去年开始,潘老头就很少在外头露面了,生了场不算大却很消磨人的恶病,冬天的时候又受了寒,险些没抗住,后来终于熬过了年,原以为身子骨会慢慢好起来,结果没挨过春寒。
就是忽然有那么一天的早上,人再也没起来。
潘老头生病一年多,走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了余钱,老头生前交代过潘凉,让他找乡里唯一还算有点亲缘关系的李满帮忙寄信给县城里的父亲潘凉,若是他走得早,赶不上潘成回来,就麻烦李家先把他下葬了,顺带照顾潘凉几天。
但是潘凉没有照做,不知是为何。
家里还有些余粮的那几天,潘凉还算不得多难熬,烧水煮饭洗衣的家务事在近一年时间里早已学全了,每天空闲下来的时候,潘凉就坐在门槛上发呆,拿本原本用来照顾爷爷的时间,想爷爷。
那只叫黑毛的老狗,平日里就是这样躺着的,晒着太阳,什么也不做,就是等死,它已经很老了,没想到还是比爷爷能捱。
潘凉一天两顿的喂它,这个家里除了那些个蟑虫鼠蚁,就他和这条老狗了。
过了大半个月,临近断粮那几天,潘凉整日肚里空落落的,心里却没那没难熬了,心里总想着找吃的,就不想爷爷了。
终于在断粮三天后,潘凉躺在床上,他不饿,肚里灌了几大碗凉水。晃荡晃荡的,就是使不上劲,眼睛看出去也晕乎乎的,没有光。
他又偷偷哭了一次,睡了过去。
再次被饿醒的潘凉,鬼使神差般走进了灶房,再次出来时,手握一把小刀。
——————
夜色昏暗,李家老屋里的潘凉已经沉沉睡去,随便吃过饭后,李肥送走了大哥,开始收拾碗筷。
大哥李满和李肥讲了他所知道的一些关于潘凉的身世。
李肥听完后就总感觉心里有些堵。就算那十两银子中有八两都是给李家的,用来偿还李家代出的潘老爷子的丧葬费和表示谢意。
大哥没要这些钱,李肥也自然也不会拿。
按照建炎王朝的市价,八两银子可以换得一两黄金,也就是一张页子金的分量,在乡镇外头,真正的豪门贵胄子弟出行都是随身携带一本小册子,册子页数不多,两页纸间就夹藏一张叶子金,用纸胶糊在一起的,用钱时就撕下一张,贴身的仆人会拿着钳子和戥子,把页子金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称重会钞。
这些剪散的小页子金就被叫做金叶子,由于大小适中,反倒流通更广。
不知不觉间,暮色四合,李肥在屋子里头点起蜡烛,就那么躺在竹塌椅子上,身下传来细微的哒哒声,是那只唤做黑毛的老狗晃动尾巴,轻轻敲打着椅子。
李家老屋四周幽静,那早已习惯的溪水声和鸣虫叫并不扰人,只有盛夏时节的蝉鬼嘶鸣才会让人觉着略微烦心。
忽而,又有极其细微的“唬唬”声传来。
李肥听自己那已过世的老爹说过,这是泥土里的大蚯蚓的叫声,到了夏天更甚,只是往往被蝉鬼的鸣叫声遮过了。
李肥在读书之后才知道,“蝼蛄擘地走,蚯蚓阶上鸣。”这大概是一种互文,台上鸣的应该是蝼蛄,蚯蚓是不会叫的。
还有那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这些鸣虫,李肥总算都明辨清楚了。
李肥不禁回忆起自己的老爹,那个在记忆里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小老头,三年时间虽然不长,缺足以消磨掉人心里记忆着的一张脸。
但是想到在一月前的清明给李家老坟们挂坟飘烧纸钱的时候,五个坟堆都还算坚挺,没有出现“陷”的情况,李肥又安心不少。
按乡里的风俗,人死之后还有鬼魂飘荡,每年清明冬至都要摆酒设宴,祭奠先人鬼魂。
传到李肥这一代,需要祭奠的坟头已经有五个之多了,老爹的死没有给李家多添一个坟头,他是和早就过世的娘亲合葬的。
印象里,小时候李肥和老爹去挂坟飘的时候问过,这些需要打理的坟越来越多,那以后的后辈怎么办?
老爹笑着回答他,不会的,等到了一定的时候,有的坟头就会陷下去,和地面持平,再也看不出痕迹,这就是先人的鬼魂投胎去了,告诉后人不要再挂念。
老爹死后并入了娘的坟头,大哥李满请了工人就用砖头和石灰把老坟砌了一遍,李肥知道,大哥小时候是见过坟陷的,他怕爹娘的坟早早“陷”了以后就没有挂坟飘的地方了。
李肥想着想着,便思如潮水,沉浸其中。
而就在李肥如心湖凫水的半寐时刻,李家老屋的二楼,一个卖鸡贩子突然出现在潘凉床边。
与此同时,一袭白衣的吕长吉也显露身影。
“徐象甲。”吕长吉对着卖鸡贩子作揖。
对于吕长吉的出现,本名叫做徐奉戏的买鸡贩子并不意外,他深知一旦出手复盘定然会招致圣人。
而圣人一旦发现了他,只要圣人愿意,就能从小天地的光阴长河中探明他五年来所做的一切。
“原来你就是此地圣人,吕圣人是吗?”徐奉戏先是错愕了一下,马上又反应过来,确实没想到居然是他。
“吕长吉,”吕长吉点点头,又说道,“真名真姓。”
“吕圣人,我假借皮囊在这小天地里蝇营狗苟五年,自缚了修为,从未坏过规矩,这一次还请圣人高抬方便之手。”徐奉戏不卑不亢,但言辞诚恳。
“徐象甲自便,我就在这看着。”吕长吉一抬手,站在一边。
徐奉戏没想到吕长吉这么好说话,神色不自然的一滞,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词就这么烂在肚里,虽说与此地圣人掰扯道理,他八成会输,这八成是实打实的八成,不是大概的意思,但若是掰手腕那就不一定了,如今看来,一只银瓶而已,他不甚惧。
但他真的不敢,洞玄境界来了也不敢啊,不惧银瓶不代表不畏圣人,圣人威严岂能轻撄?
他急于复盘,自然不舍得在吕长吉身上多费口舌,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五年来一直恪守规矩,也就为了这一次的逾矩。
虽然躲在这方小天地中五年都没有被圣人发现,是有点拂他的面子。但除此之外,吕长吉还真没什么理由发难于他。
徐奉戏念头一定,就专心开始复盘,手中一册《临渊访岳》的棋谱发出熠熠光辉,徐象甲以大手笔,从潘凉心湖中一一摘出一枚枚看不见的东西。
次第放入棋谱之中。
吕长吉看着徐象甲着手复盘,三两步就看出了一个大概,“养念头的法门我知道不少,消磨念头的少见。”
“我这一脉常见的,就和道家筑基要斩红白二龙锁金匮差不多,开门的。”徐象甲胡诌道。
“至道无难,唯嫌选择,我看有些禅宗的意思。”吕长吉呵呵一笑,“潘凉明年就到要上学的年龄了,徐象甲打算如何。”
“复盘之后我就继续当我的卖鸡贩子。”徐象甲沉吟一会儿,“他还是那个潘凉。”
“如此最好,”吕长吉点点头,“草长莺飞的年岁,还是要读书。”
徐奉戏对于乡里的学塾其实是有些不屑的,在他看来,成为仙人之后什么学问做不得,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那都是基本,哪个修行人做不到?仙家秘籍里处处是学问,反观凡人,拿自己最年轻美好的时间来看来学书上的道理,又有几个过得好自己这一辈子的。
莫说凡人,那个已是仙人的陈凤垂,现在不还是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但徐奉戏并不急着教潘凉修行,更不反对潘凉上学,毕竟人生的每个时段都有应该要做的事情,最宝贵的少年时光,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不应该用来走最不吝时间的修行路。
“我知道如今这个世道,不坏。”徐奉戏轻声说道,“只是这人间太多的好少年都是在草长莺飞的年纪被世道早早的给杀死了,此后便活得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要我说,凡人这一辈十三四岁差不多就死了,可一直要到七老八十才算死透。我当然不会再他还算鲜活的少年光景就打扰他,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我甚至还想着,怎么让他的少年光景更长些。”
“这还不简单,徐象甲不是正打算把他的爷爷还给他吗。”吕长吉笑呵呵道。
徐奉戏,心头一颤。
虽然小天地中所发生的一切圣人都可以在光阴流水中查看,但是小天地外,圣人就鞭长莫及了,吕长吉要知道他出了一趟小天地外干了什么,只有是早早地关注他了。
只是不知道他是在五年前就被圣人发现了,还是最近一次从外界折返暴露的。
沉默许久,徐奉戏才低声说道,“我以为这五年侥幸躲过了圣人耳目。”
“历历在目。”吕长吉轻笑。
娘咧,这些圣人,果然都是察见渊鱼,智料隐匿。徐奉戏心里骂娘,却不理会吕长吉。
“读书是真好啊,”吕长吉自顾自的说道,“读书若水,川流不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吕圣人不是儒家圣人吧?恁地喜欢说教?”想到自己在吕长吉眼皮子底下躲躲藏藏五年,还自以为瞒天过海,颇为得意,徐奉戏便有些郁闷。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赤子之心也是如此。”吕长吉说道。
徐奉戏不置可否。
“一看就是少年时没读过书的。”吕长吉打趣道。
徐奉戏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皮一颤,“那条老狗,是你救下的!”
吕长吉没有否认,只是说道:“少年心性,不该如此。我已经看出些根柢,你这一脉,以善恶搏杀,念头捉对,最后多半是要养出恶蛟,然后斩蛟证道。”
“对也不对。”徐奉戏倒是不生气吕长吉从中作梗,毕竟现在问心局已成,他摇摇头,“善恶之争,分庭抗礼,本无高下,奈何人性本恶,这不也是儒家圣人说的吗?若能以善压恶,又何须事后斩蛟?”
“话不能这么讲,儒家文庙又不是圣人的一言堂。就算是古来圣贤的道理,流传到今天也不是全然适用的,不是说道理变了,而是道理容易被时势给曲解了,并不是所有的道理都是常用常新的。何况圣人所说是人之生也固小人,从来没说过人性本恶,只是给人一个学习变好的机会,若是所有人生下来都是尽善尽美的,岂不是人之生也顾圣人?善恶倾轧,互相蚕食,绝对不是儒家思想,更不可能以善念饲恶蛟。”
徐奉戏一时语塞,心道,果然不能和圣人掰扯道理,讲不过的,无奈为了安抚圣人不要插手,只能硬着头皮揭露一些底子,“你不知道问心局的厉害之处,就算最后恶蛟初成,但经善恶之争后,恶蛟尚还弱小,而且纯粹,斩之不难,若是饲养在心湖,便可用来砥砺内心,恶蛟以吞噬恶念成长,若是修行路上,仙人之下有瓶颈,还可以祭蛟破障。”
徐奉戏本来想说“思无邪”三字的名头,但生怕又被吕长吉一通长篇大论给驳斥了,只能是有些憋屈的吞入腹中。
“我知道的。”吕长吉微微一笑,“五年前你初来乍到,我还看不穿你的根柢,我就留心于你,直到有一日看见你在树下打谱,我便记下了谱子,想着碰碰运气,去了云上城请教了那一位,才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六洲象甲,徐奉戏。在别洲,你这一脉也是大道。”
徐奉戏不经有些挫败感,手中《临渊访岳》的棋谱金光一闪,已然又收入了一篇问心局。
“走了。”徐奉戏再不想多呆一刻,身形一闪,就消失不见。
大清早的,李肥裹了裹身上的毯子,躺在竹塌椅子上侧了个身,感觉到脸颊硌到了一袋什么东西。
李肥一睁眼,头边是那袋子银钱,身上盖着自己床上的被子,便知是潘凉干的。
清淡的米粥香气入肺,李肥的肚子就适时地叫起来了。
“我煮了粥。”潘凉走出厨房,对着李肥笑了笑。
李肥也跟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