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学馆中,吕长吉刚结束伏案的工作,在此之前,他已经完成了对清湖县下一乡一镇三十余年间沿革、地理和贡赋的收录记载,现在只余下一处户口还未统计。
不过这已经不是他的差事了,为期一年的下派,还剩四月有余。
清湖县志以镇为纲,每镇一图一志,作为一个只有十七镇的小县,编写县志的工作并不复杂,而他们这些负责边缘乡镇的文胥,其实更为轻松,有时一册乡经通篇抄录下来,能收录进县志的不过三两句。
所以对于乡经地志的抄录工作,多数文胥都是敷衍了事,能够一笔带过的绝对不会添加墨迹。
像吕长吉这样会在一乡一镇花了将近八个月时间的文胥,真不多了。
吕长吉吹灭蜡烛,房间顿时昏暗下来,他走出房间,天边还算有点晚阳。
他随手掬起小天地中光阴长河的一节。
掌中一汪光阴流水便有画面浮现。
潘凉踉跄的走进厨房拿了一把小刀。
他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坐了下来,轻轻叫了一声黑毛,老狗没回头,只是无力的甩了甩尾巴。
忽然,潘凉眼神一凛,执刀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迅猛的力道,直接是刺进了老狗的脖子。
老狗一声惨叫,吓得潘凉小刀直接脱手,怔怔的看着跑开的老狗,潘凉满脸泪水,浑身颤抖,又迅速捡起地上的小刀。
老狗站在远处盯着潘凉,脖子上滴滴答答的流着血,也是浑身颤抖着,狗眼里充满了惊惧。
“黑毛”,潘凉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攥着小刀,夹带着哭腔。
老狗夹着尾巴,浑浊的眼神中不经有些疑惑,它摆出低眉顺眼的姿态,夹紧的尾巴微微摆动,看着自己的小主人。
“黑毛”,潘凉又叫唤一声。
老狗终于是低下身子,它半匍匐着,心下无比恐惧,但还是撵着自己的身子向潘凉爬去。
待到老狗蹲在自己脚下,潘凉咬牙,抬手又是一刀。
老狗疯似的逃窜开去,再没回头。
潘凉呆呆的站在原地,眼泪汩汩的涌出来,似乎是喝了太多水的缘故,怎么也止不住,单看样子哭得比爷爷走的那天还要伤心。
蓦地眼前一黑,潘凉晕了过去。
光阴流水从吕长吉指缝间流尽,画面溃散。
吕长吉对着虚空又是一揽,十分熟稔,画面继而浮现。
那条老狗发了疯,沿路咬伤了三个人,也包括刚放午学的李肥。
李肥知道被狗咬了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得了瘪咬症可是要死人的,所以不敢怠慢,直接就去了大哥家的铺子。
春草铺子里一家三口正坐在饭桌上,准备吃饭。
“李肥,你怎么来了,刚好开饭,来来来一起对付了。”大哥李满看到弟弟来了,有些高兴。
李肥有些难为情,小声说道,“大哥,我被狗咬了。”
李满眉头一皱,扯过一张凳子,沉声说道,“先坐下我看看。”
李肥乖乖坐下,撩起裤脚,左腿小腿肚上两排四个小血印子。
“咬得不深,”李满拿起饭桌上的一壶自酿的白烧,浇在李肥小腿上,“先洗洗伤口。”
李肥点点头,忍着痛没叫声出来,小侄子李双至在一旁看着,眼神有些担心。
“是谁家的狗咬的?”身为李满妻子的中年妇人出声问道。
李肥摇头,“不知道。”
“会不会是疯狗,染上瘪咬症怎么办。”妇人有些担心的说道。
“你这是嘴,还是屁股?”李满有些生气妻子瞎说话,难得对她恶了言语,旋即又担心起来,“我还是带李肥去药铺找郎中看看,你们先吃饭吧。”
妇人少见的没有还嘴,点点头,只是拿出一个钱袋子塞给李满,说道,“去看看也好。”
“我也要去。”
李双至刚一出声就被娘一个板栗敲在头上,“别添乱。”
小孩子立马焉了。
李肥摸摸小侄子的头,让他好吃饭。
李肥不想这么麻烦大哥一家,却不知怎么的开不了口,很是顺从的被大哥拉起手,连谢谢都没说。
“腿还行不行?要不要背你?”李满问道。
李肥轻轻地摇了摇头。
“要是知道是谁家的狗就好了,把狗杀了取出脑髓,敷在伤口上可以防治瘪咬症。”李满说道。
“还能这样?”李肥诧异。
“就是去了药铺,施郎中也是这样看病的。”李满故作轻松的呵呵一笑,眼神却不免有些担忧,以前村子里也不是没出过得了瘪咬症死掉的人,被疯狗咬了就这样,看不好,等死的。
流水从指间泻尽,果然以一只银瓶搅动光阴流水,还是稍显吃力,吕长吉摇摇头,终于动用了一点圣人之权,一挥手,凭空抹开一面水镜,荡起层层涟漪,水镜中有画面浮现,观之如临其境。
水镜中李满披星戴月回到铺子里,疲累的脱掉外套,妻子早已等得心急如焚,“怎么弄到这么晚?郎中怎么说?”
“就配了点药,施郎中说咬伤不深,如果一旬时间没有恐水怕噪的症状就可以排除患上瘪咬症的可能。”李满把衣服甩在凳子上,叹了一口气,“知道咬人的狗是谁家的了,那条疯狗一下午咬了三个人,都在施郎中药铺里碰到了,狗是潘老爷子家的,本来我们几个人听施郎中的安排,分开去寻那只疯狗,要打死了取脑髓,但是狗早就跑没影了,怎么都找不到,所以我就去了潘老爷子家里碰碰运气。”
“那潘老头呢?有没有什么说法。”妻子急忙问道。
“我刚到潘老爷子家就看到潘凉昏倒在家门口,我叫了几声潘老爷子都没有人答应,没办法只能先给送去药铺了。”
“好嘛李满,你可真是老好人啊。”妻子话语里有些嘲讽的意味。
“施郎中给潘凉一把脉,说是气血两虚,突然犯了厥症。听施郎中说,潘老爷子身子骨不太硬了,最近一年潘凉都会按时去他的药铺给爷爷抓药,只是最近一个月时间却没再去过。我就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头,又跑了一趟潘老爷子家,”李满长叹一口气,“老爷子没了,躺在二楼床上,都发臭了,不知道已经没了多久。”
“啊!”妇人惊呼一声,捂住嘴巴。“怎么会这样。”
“人死为大,我给老爷子整了一副棺材,委屈他先躺着,急忙就麻烦徐夫子写信寄给县城里的潘成兄弟。”
“潘凉现在还没醒,施郎中说他身子虚弱,离不开人照顾,要调理至少半个月才能恢复,我们家这间铺子实在是住不下人了,李肥就说让他现在老屋里住着,我就是回来给他抱床被子过去。”
“你们两兄弟都是好心肠嘛。”妇人缓过神来,轻声嘟囔道,“还往家里领,多晦气啊。”
“潘老爷子和我们李家确实有些关系,我估摸着乡里也就只有我们一家亲戚了。”李满却知道妻子嘴硬心软的性格,向她解释道。
“什么亲戚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夫人一脸不信。
“我也说不太清楚,只记得我爹那辈和老爷子都算是远亲了,但人家出了事,总不能不帮忙对吧。”李满讨好似的笑笑。
“我去抱被子,你把衣服换了,去洗个澡。晦气。”妇人白他一眼,说完,扭头就走,到底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吕长吉轻轻拨弄水镜,时光往后流走几个月。
乡中临近晌午时分,一个挑担的卖鸡贩子在乡间沿路吆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李家老屋门前。
潘凉坐在门槛上发呆。
“小孩你家大人呢?”踩着草鞋的卖鸡贩子自来熟一般推开篱架的门,挑着担子走到潘凉面前。
“我就是我家大人。”潘凉瞥了他一眼。
“哟,原来是位小当家的,小当家买鸡不。”贩子放下挑担,讨好着问道。
“不买。”
“可便宜哩!”
“能多便宜?”潘凉一挑眉头。
“好说,十个铜钱一只。”
“恁便宜?”潘凉有些诧异。
“嫌便宜的话十二文一只也卖得。”汉子讲了个不算好笑的笑话,潘凉当然没搭理他。
“那我给你四十个铜钱买,卖我五只行不?”潘凉装模作样问道。
“行啊,就买你五只。”贩子爽快道。
潘凉本就不想买鸡,却没想到卖鸡贩子这么爽利,又问道,“那我要六只呢?”
“好,六只就六只,你这小当家的真会杀价钱,我就和你爽快一次,只是你可别再给我开口要七只了啊。”
“算了,我不买。”潘凉扭头就往屋里走。
“不买?”贩子立马翻脸,一把拉住潘凉衣襟,一副不依不饶,凶神恶煞的样子,全然不见半点方才的笑容,“信不信我扁担都给你撂你头上,敢情你拿我寻开心?价格谈定,去叫你父母来给钱,休想赖账!”
“我没有父母!”潘凉被刺到痛脚,发起狠来,用力挣扎,但是没能挣开贩子的手。
“哟呵!没有父母,难道你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你有没有爷爷奶奶?叫来付钱。”贩子言语刻毒,抓着潘凉胳膊的粗糙打手用劲,不让他挣扎开。
“操你娘的!”潘凉最听不得这话,怒火中烧,一脚踹在贩子的小腿肚上,卖鸡贩子放开手,结果潘凉自己反被震倒在地。
看到潘凉红彤彤的眼睛,贩子不怒反笑,“哟呵!小屁孩刚骂完人,脸上就挂起糖豆来了?”
“我就不信你还真一个人住这屋子,我今天就和你耗上了,哪也不去,就在你家门口坐着,看看能不能等来大人。我也不卖你鸡了,就要和你家大人好好说道说道你这没点教养的小崽子。”说着,贩子一屁股坐倒在门槛上,也不去理睬潘凉。
潘凉抬手胡乱抹了几把眼睛,刚要发狠,忽然发现日头已经快到天中央了,想到李肥马上就要放学,潘凉没来由的心一慌,怒气立马消了几分。
“我有钱,等着,我去拿钱。”
潘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好像有那么些怂,就又加了一句狠话,“拿到钱赶紧给我滚。”
“好说,拿钱我就滚。”卖鸡贩子见钱眼开,变脸比翻书还快,嬉笑道。
潘凉转身走进老屋,贩子咧嘴一笑,洋洋得意,到底还是小孩子的钱好赚。
汉子得了钱,麻利的从竹笼里捡出六只雏鸡,一一放在地上,小鸡仔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汉子用脚踢散它们,小鸡仔们又突然“活”过来似的,各自跑散开来,一点不怕生,就开始在地上扒啄起来,精神得很。
“钱货两清,走喽。”卖鸡贩子掂量掂量手中的一枚“建炎五十”铜板。实在是忍不住笑。
铜板上正面有阳文“建炎府顺”,反面书“五十”。
潘凉把十枚找来的背面书“直一”的铜钱放入李肥的钱钵子里,又坐回门槛上,听着卖鸡贩子哼着不着调的曲子离去,临走前还算上道的带上了篱架的门。
吕长吉再次将几个节点舒络一番,就随手就打散水镜。
正巧门前那个名为刘敏全的修行人走过,一旁是李肥的大哥李满。
李肥见到吕长吉赶紧笑着招呼了一声,“吕先生。”
“李老哥。”吕长吉对李满笑着点头,又看向刘敏全,问道,“这位是?”
“这是刘兄弟,跟着我那县城里的潘成兄弟学手艺的。”
“李世伯就送到这里吧,我出了乡就骑马回县里,晚上还要帮师傅看窑。”刘敏全脚步不停,全然无视吕长吉,这让李满有些尴尬。
刘敏全来之前稍稍揣摩了一下潘成那些徒弟的性子,将其的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全部都看样学样,作伪似真。
吕长吉自然不会被表象迷惑,看得真切,但一个上山仙人,能做到这个样子,算是有心了。
“那好,天色还不算晚,刘兄弟慢着点赶路,注意安全。”李满还是十分客气,又往前迎了几步路。
看着刘敏全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出口,李满连忙向吕长吉道歉,“吕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他是县里来的……”
李满突然闭嘴,他才意识到吕长吉也是县里来的,还是有官身的文胥老爷,只是八个月来在乡里,吕长吉一直是平易近人从来没有摆过官架子,老实的李满才不知不觉就忘记了吕长吉的身份。
这么一说不是明摆着把吕先生当成他们乡下人了吗,李满觉得自己真的是笨嘴拙舌,说话坏事。
吕长吉看着刘敏全消失的身影,这个修为不俗的修行人并没有什么马匹,卸下伪装,换上真实面貌之后,仿佛是有些疲累般,叹了一口气,直接御空离去,眨眼间已经飞过了两个处村子,到了清湖县城,全然不觉已经被一个草鞋汉子的阳神跟上。
吕长吉便不去多看,哪里需要他操心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