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长吉不是村里人,在清湖县县衙担任文胥的工作,负责誊写编撰档案。
是个清水衙门,适逢三十年一次编写县志,吕长吉连同其他四个文胥都被下派到附近乡镇,抄录编写地方志。
也算是编制官身,一月休沐七天,但实际上为了收录县志,吕长吉就住在乡学馆里,一月只需回县衙报道五次。
既是吃皇粮,又是清闲的文职,为人和善,温文尔雅的吕长吉不知是多乡镇女子的心仪之人。
吕长吉半个月前便完结了手头的工作,距离为期一年的下派结束还有几月的盈余。
闲来无事,就想来看看吕龄第一天上学是怎样一番光景。
只是几次在课堂外窥视都被徐夫子察觉到,两人目光相对,徐夫子都笑着朝他点点头,吕长吉便有些赧颜,悄然离开,在陈夫子的学堂外的树荫下坐了下来。
听着这位学宫来的读书人说《易》。
潘凉轻轻晃荡着双脚,有些无聊。
吕长吉看着这个男孩,心里莫名想起了一则邴原泣学的古文。
邴原少孤,数岁时,过书舍而泣。师曰:“童子何泣?”原曰:“孤者易伤,贫者易感。夫书者,凡得学者,有亲也。一则愿其不孤,二则羡其得学,中心伤感,故泣耳。”
孤而又不得学,吕长吉偷偷打量着与邴原境遇一般的潘凉。
却见其无论是脸上还是眼底都没有一丝对学堂的憧憬,对同龄学童的羡慕,吕长吉有些好奇,却没有细想,只想着是子非鱼的道理吧。
吕长吉身躯腐朽苟存于银瓶之中,五感其实都比不得寻常人,有的类似凡人老朽昏聩的状态。
当然这是在吕长吉没有动用一丝修为的情况下,不谈身为圣人监察天地之能,但凡他略微维持一丝神意的流淌不断,他都可以如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般,世事洞明,只是他已经习惯于享受这种肉体凡胎的常态了。
这也是卖鸡贩子为什么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的原因。
“吕先生我先走了。”潘凉终于是觉着有些无聊,站起来朝吕长吉打了声招呼。
吕长吉笑着颔首,继而坐着。
这一坐就是到了放学时光。
是陈夫子的学堂最先下学。
陈夫子是本地出生,在学宫上过学的真读书人,至于为何既已鱼跃龙门,却又重回到这泥潭小洼中,安心做这教书先生就不得而知了。
陈夫子本名丰收,早些年,他的先生担心丰收这个名字在学宫会受嘲笑,就给他取了个凤垂的字。
陈凤垂踏着略微沉重的步伐走出学堂,身穿一袭青色长衫,身材高瘦,面色泛白,看起来有些羸弱。
吕长吉知道这是一位跌了心气的年轻书生,修为已然跻身仙人之流,只是那种一眼就看出根柢来源于“我善养浩然之气”的修为,现在已是成为负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陈夫子。”吕长吉起身作揖,对于一个养浩然气的读书人,吕长吉不吝惜礼数。
“吕先生客气了。”陈凤垂赶紧还作一揖,笑道。
“陈夫子授课不宜久站,要注意身体。”
“知道的,学生都体谅我,不碍事。”陈凤垂笑着点头,再作揖就离去了。
两人但寒暄而已,此外无复馀言。
学堂里不少学生都仰着脖子看着窗外,待到夫子走远了,才一个个开始收拾东西,有序的退出学堂。
经过吕长吉身边时都不忘道一句吕先生好,多数学生是吕长吉不认识的,有些学生也不认识吕长吉,但都依样问好,可见陈夫子的严谨治学。
吕长吉一一笑着点头。
“吕先生。”李肥轻声问好。
李肥与吕先生还算是比较熟络的,吕先生老是去关照的那间无名铺子其实就是李肥家的祖产,现在传到了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的哥哥李满手里。
李肥还不知道是的那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杂货铺,现在已经有了名字。
是取自去年在哥哥嫂嫂家出年夜饭的时候,李肥亲手挂在铺子门脸上的桃符,正面是他画的神荼郁垒,而贴门一面则是他写下的联语,一块写着“春风拂面,良心发财”,一块写着“秋实累累,宜室宜家”。
桃符年年都是由这个李肥这个“读书人”书写替换的,去年的也不例外。挂上之后也就不会再去动它了,等来年李肥换上自己亲手做的新桃符,只是今年李满那个淘气的孩子李双至玩闹的时候不小心撞掉了一块桃符。
李满这才发现桃符背后还有联语。
想来前几年的桃符也定是有联语的,只是年年新桃换久符,他都不知道。
李肥是真心觉着兄嫂一家会越来越好,而他那些祝福,虽有心,却并不足道。
大哥李满和妻子说了这件事后,本就打算给铺子起名的两人就敲定了铺子的名字,春财,只是后来又觉得把财字放在明面太过露骨,毕竟“财”不外露,就取了个相似的谐音,叫春草铺子。
改名一事,也是有一次李满不无炫耀的向吕长吉提起李肥的时候吕长吉给的建议。
那时起,吕长吉就对着叫李肥的孩子有了不小的好感。
而在一方小天洞中,得圣人青睐,虽说不像是得天眷般夸张,多少都会有些不显的好处,至少可以岁岁平安、无病无灾,长远来说,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这便是机缘。
“小半年不见,长高了。”
李肥有些腼腆的笑笑,赶着回家做饭,大哥李满晚上会来家里,他倒不是想着留大哥吃饭,毕竟铺子里还有嫂子和小侄子在等着。
只是想着饭桌上有些像样的菜色,让大哥看见会好些。
“先生我回了。”李肥恭敬道别。
吕长吉笑着点头。
不一会儿,徐夫子的短学班和余夫子的长学班也都相继下学了。
年迈的余老夫子先迈着步子走了出来,短学班的孩童们看到老夫子都自觉的礼让出一条路来,看得学堂中的收拾课件的徐夫子有些欣慰。
吕长吉和余夫子相互见礼,也不忘回应学生们的问好。
吕龄慢慢的走向吕长吉,习惯性的伸手牵住吕长吉衣袖。
吕长吉想着既然和陈夫子余夫子都打过招呼了,自然没有和徐夫子不告而别的道理,就拉着吕龄的手,静静地候着徐夫子放学出来。
这个时候,李肥已经到家了。
却发现家里有客人,是大哥李满,还有一个陌生汉子。
“大哥,你怎么这么早来了?”李肥轻轻叫了自己大哥一声,却发现老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潘凉面无表情的坐在桌前,双手夹在腿间,低头拉扯着裤子上粗糙的料子。
“李肥你回来了啊。”李满招招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清湖县里来的刘敏全,是潘成兄弟手下学艺的学徒。”
李肥当然知道潘成是谁,正是潘凉的父亲,潘凉家中原本是三口人,潘成夫妻和潘凉的爷爷,潘凉夫妻早早地就出门讨生活去了,只是一去就在也没回来过。
确切的说是潘成五年前回来过一次,带回了刚满周岁的潘凉交于父亲养育。
“这位就是李肥世叔吧。”名叫刘敏全汉子站起身来,颇为客气的对李肥说道。
“李肥不过小孩子,怎么敢让刘兄弟叫世叔。”李满急忙出声。
“我出门前师傅交代过,要好好答谢世伯一家,李肥虽小,但辈分比我长,自然应该叫世叔。”
李满李肥二人的父亲和潘凉已经去世的爷爷有些亲戚关系,是三代的远堂。关系已经十分疏远了,这种关系在乡里甚至比不过街坊邻里,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本家家里要是有个婚丧嫁娶,街坊邻里都会参加,而三代的远堂,本家都不好意思叫,怕被人说成贪礼钱。
所以潘成与李满只能算是世兄弟,刘敏全叫年长的李满一声世伯,叫李肥世叔也是情理之中。
“刘大哥好。”李肥却没敢受着,赶紧回了个晚辈礼,“刘大哥叫我名字就行。”
刘敏全也不做纠结,直接说道,“我这次来已经把师父交代的事情做完,这就不打扰了,还要赶着天黑之前回县城。”
“潘凉你就在这里好好住着,以后每个月都会有钱寄来。”说完,刘敏全已经有了去意。
“刘大哥……”李肥看着刘敏全就要离开,急忙挽留,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让潘凉留着这里?潘成叔没回来吗?”
“师父知道老爷子去世的消息十分难过,只是手头有一笔官老爷的大单子,工期紧赶慢赶还是有些紧迫,真是开罪不起,没办法抽出身来。”刘敏全笑道,很是敷衍。
“李肥你就在这陪着潘凉,我送送刘兄弟。”李满神色有些不自然,递了个眼色给李肥,微微摇头。
李肥便识趣的不再多嘴,这时他才发现顺着大哥的眼神,潘凉的身子正轻微颤抖着,低垂的眼睑看着桌面,桌面上是几块碎银子。
李肥没见过这么多钱,但估摸着有好多两,换成铜板可以塞满十几个他的钱钵子。
李满陪着刘敏全走出门没多久,潘凉突然发起飙来,大吼一声,眼神通红,一把抓起桌上的碎银子,猛地丢了出去。
李肥默默地用眼神在地上扫视起来银子的落向,找了一会儿,五块银子都在,没少。
李肥没有去捡,只是记住了银子散落的位子。
早慧的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却又不敢相信。李肥走上前去,搭住了潘凉的肩膀,潘凉低声啜泣。
两人都没有说话。
待到大哥李满折回的时候,潘凉已经趴着桌子哭睡过去。
李肥小心抽出身子,把地上五块碎银子一一捡起,装在一个布袋里,放在了潘凉脑袋旁边。
看着弟弟询问的眼神,李满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