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肥洗好碗筷,给碳球喂了饭,又把黑毛的食盆放到了竹塌椅子下,感觉时间剩余不多,就急忙跨着步子上学去了。
潘凉有些放肆的躺在中午吃饭的桌子上,双手枕在脑后,双眼盯着头顶一块块木楼板,就这么怔怔的过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毛。”潘凉突然轻轻呼唤一声,竹塌椅子下传来的吃食声顿时安静了下来,过了几息时间,才又窸窸窣窣的传出,那只伤残的老狗终究是没出来。
“黑毛。”潘凉又叫了一声,吃食声又安静了。
潘凉抿着嘴唇,擤了擤鼻子,似乎是觉得有些累了,便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
“有点意思。”一个脚踩草鞋,身着麻衣的挑担汉子站在桌边,如果潘凉这时能发现他的存在,定会惊呼出声,因为这汉子就是他口里咒骂的那个天杀的卖鸡贼。
“爷爷死在床上半月有余都没有告知外人帮忙殓尸,是因为舍不得这唯一的亲人还是村里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呢?家里余粮不多的情况下还要与这条老狗对半分食,是因为这老狗是你仅有的留恋之物了吗?断粮之后亦是不曾求人,直到断粮三天后你几近癫狂,仍是没有向人乞食,而是想到了杀狗食肉……”卖鸡贩自言自语,旁若无人,事实上确实没人可以发现他的存在,就连那位不喜巡列监察的圣人都被他侥幸瞒过。
“潘凉啊潘凉,你真是给我了太多的意外,不枉我在这个小天地里守了你整整五年,我原以为对你了若指掌,到现在我反倒不敢确定了,方圆三百里是一小天地,连圣人都不敢说世事洞明,人心又何尝不是一小天地呢?”
“要不是为了躲避圣人监察,不能动用一丝力量,我现在倒真想一探你的心湖,看看心湖中一个个念头都是些什么货色,又有多少入得我眼,能将心扉紧闭至此的,我生平所见。”
“只可惜这场问心局居然被那个李肥搅和了,就差一点啊,差一点我就能看清你的内心了。”卖鸡贩捶胸顿足,苦不堪言,“否则我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这,以不尴不尬的残局复盘。”
“不过也好,你现在对那李肥敞开一丝心扉,不似我问心局那般的蛮横勘破。”卖鸡贩转念一想,呵呵笑道,都说是闲宇常自闭,一个人的心房里若是住进了人,时间一长还怕会不开门?
“其实以你小子的天赋根骨,足以让动了直接收徒的念头,奈何我这一脉,心性契合太过重要,否则便是害你大道如青天,独不得出,唉。”卖鸡贩长叹一声,“为了你那寿终正寝的爷爷,我不得已出了一趟小天地,这一出一进,平添几分被此地圣人发现的凶险。将你那爷爷的胎光从云海囚牢中捞出,征得其同意后将其送上岸,免去了轮回之前的牢笼囚禁之苦,而今幽精盛入银瓶我随身携带,若你我真无缘大道同行,我也传你道法,还会将你爷爷还与你,算是了却了五年光阴流水,看护陪同你长大的一段护犊情,只是现在说五年还太早,等下一盘问心局的契机,不知道我还要陪在你小子身边多少时间哟。”
“你这老狗,好死不死的怎地去咬了那李肥一口,坏我问心局,莫非一饮一啄,皆是天定?”卖鸡贩挠挠头,就在那张竹塌椅子上躺了下来,“如果当时潘凉宰了你,就没有接下来的麻烦事了。虽然这一切无有我都会发生,我亦没有从中参与,但经过五年的推敲疏络,我大致确定了七八分,这场问心局若是成了,此后潘凉我与我周旋,大道可期,而你我亦不会让你白死,大不了与潘凉他爷爷一般,给你整只银瓶。”
此时潘凉已经有些困意,迷迷糊糊半睡过去,但是耳边却传来令人烦躁的嗡嗡声,突然脸上一痒,潘凉睁开眼睛,是一小串木屑掉落在他脸上,头顶的楼板上有一只蛀木蜂在打洞,细碎木屑飞落。
潘凉换了个姿势,不去理睬那只蛀木蜂,却没想到那嗡嗡声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倒愈演愈烈。
潘凉终于是忍受不住,所幸就坐了起来,抬头盯着这只蛀木蜂,又盯了好久,突然他跳下桌子,快步跑进了厨房。
再次出来时的潘凉,手里拿着一根竹筷。
潘凉一手扯起长凳架在桌子上,先是爬上桌,再是踩上椅子,一伸手已然是可以触碰到楼板了。
潘凉举起筷子,面无表情,噗的一声插进木楼板上被蛀出的那个小洞,那只还在殷勤筑穴的蛀木蜂就这么死在了洞中。
“让你吵我睡觉。”潘凉拍拍小手,有些得意,突然他看到楼板之上还有一个小洞,定睛一看,里面果然也有一只蛀木蜂,潘凉眉头一皱,盯着它看了好久,却见他半天没见它发出响动,紧锁的眉头又舒展开来,“算啦,只要你不吵我,我就放过你了。”
潘凉撤下长凳,继续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可惜事与愿违,就当潘凉再度迷迷糊糊将要睡去时,那该死的嗡嗡声居然又响了起来,潘凉眉头紧皱,翻了个身不去搭理它。
许久,嗡嗡声还是不绝于耳。
潘凉终于是没再忍耐,架起凳子,炮制了那只蛀木蜂。
全然没了睡意,潘凉有些怒气未消,嘴里嘟囔道,“早知道两只一起弄死了。”
“怪哉。”卖鸡贩瘫在竹塌上,静静瞧着潘凉这番颇为幼稚的小孩行径,“没想到这也能算是残局之上的一番小博弈……”
潘凉这番作为让开始着手以残局复盘的他有些意外之喜,原本局面虽然已近和棋,但还算偏向于卖鸡贩乐见于成的局势,一方也只能被动应将,而潘凉又是一记无理手,似乎放缓了形势,又为对方留有了些许余地。
“我原以为此局和棋事了,重开一局的契机不知要等上多少年,届时潘凉的诸多少大小念头才能一一化作车马炮回到棋盘之上。可惜到时候我还是这般无法干涉,甚至连观棋都做不到,不知他心湖中是怎样一番捉对厮杀的光景。”
为何神仙人物都喜欢那“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的烂柯棋?是因为围棋本质更加契合大道,而象棋历来都低一等,围棋越下子越多,象棋越走子越少,无非是围棋本质是求生存,求和谐,象棋却是剑拔弩张,戾气凝重。
所以那些文人墨客闲来无事就手谈一番,却极少提起象棋,凡人尚且如此,神仙之流便更甚了。
卖鸡贩子不明就里,围棋看似众生平等,本质求存,但他却是一窍不通。
而象棋却是他这一脉有史以来不变的问心局,象棋棋子等级森严,棋子所受规矩各有不同,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士走斜线护将边,小卒一去不复返。所有棋子的存在皆是因为将帅,棋子越下越少,弃卒保车,丢车保帅,最后除将帅外皆可抛,而那一帅一将往来的本质才是我与我周旋,将是我,帅亦是我,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无非是善恶倾轧,几十大小念头的博弈而已。
若潘凉能依靠自己完完整整下完一盘问心局,就算是窥得他这一脉的门径了,到时候他必定亲自出手为其复盘,并将此局收入自家山头代代相传全部收录自本脉中人的第一盘问心局的《临渊访岳》棋谱中。
他亦会投桃报李,回赠其中三盘问心局予潘凉,待到缔结师徒缘分后,只要在他的督促下日日打谱,定然是裨益无穷。
“看样子还有转机。”卖鸡贩拍拍手掌,“不枉我在那岱山之上与那厮手谈七局所受的刁难。”
他虽然对手谈一窍不通,但好歹是七窍通了六窍,棋力比起山下那些国手不差半点,凡夫俗子在棋盘上机关算尽呕心沥血也不敌他念头一转,这便是仙凡有别。
偏偏那岱山山神知道他的山门根柢,却要与他手谈,忒不要脸。奈何为了潘凉的爷爷,卖鸡贩算是有求于神不好发作,结果七局六负,好不憋屈,若只是简单的把胎光带出云海囚笼,他早就掀棋盘翻脸了,只是要求胎光在岱山长住,就不得不得到岱山山神的准许。
潘凉觉得无聊,关上老屋门窗后就踱着步子出门了,也是漫无目的的沿着溪涧边的树荫散步,这条溪涧源流甚长,从山头水库一直流向居巢湖,沿路壮大成一条香溪,溪边香樟遍布,风景宜人。
潘凉走着走着不自觉就到了三间乡塾外,听着乡塾里面传来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就停下了脚步,坐在过道低矮的栏杆上,听了起来。
倒不是感兴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忽而他又开始想爷爷了。
陈夫子这间乡塾一侧临水又遮阴,难免会有蚊蝇叮扰,但是却有个颀长的白衣男人安静的坐在外檐的石墩上,神态温和。
潘凉这才发现他,恭敬地叫了一声,“吕先生。”
“君子藏器于身出自《易》,意思是君子有才能却不表现出来,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会施展。”吕长吉见潘凉呆呆愣神的样子,以为是他有疑惑,便为他解释道。
“我不懂。”潘凉摇摇头。
“无碍的。”吕长吉轻笑道。
两人都不在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