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子静静地看着李肥走远,他身边两个半大的少年垂手而立,没有书册在手。
徐得意感觉到了些许异样,轻轻叫了声爹,徐夫子摇摇头头,抬脚便走,两少年赶紧跟上,陪在身侧。
那是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在两位长学夫子的学堂里读书。
大儿子名叫徐守神,小儿子名叫徐得意,名字出自两件年代家学各不相同,却又十分登对的文房古物,一方印有“怪力乱神”字样的铸铁海兽镇纸,一只款识为“格心得意”的老竹根雕笔筒,都是徐夫子的心头好。
“昨天先生教的课文都温习的怎么样了?”徐夫子突然沉声问道。
“回父亲的话,昨日夫子所授用词隐晦、譬喻繁多,至今日儿子还不甚理解,不敢说温习。”
徐夫子点点头,看向徐守神,“申儿你呢?”
“回父亲,和弟弟一样。”徐守神老老实实回答,不敢欺瞒父亲。
“混账!什么叫和弟弟一样?”徐夫子胸中抑郁突然爆发开来,化作一团怒火,“你昨日所学无非是《麟经》,而你弟弟学的却是《连山》,一册史书居然敢和我说不求甚解?可见你在学堂之上是多么的懈怠!”
“我……”徐守神顿时语塞,涨红了脸,羞愧难当。
他的才学自然不能和弟弟相比,弟弟徐得意可是被陈夫子赞誉为,“才尚不显已有一斗灵气”。是个有望将来入学宫做学问的读书种子。
而他虽然也被自己的夫子评价为人如其名,静心守神、用心一也,奈何才分有限,确实不是读书的材料。
平日里父亲摆明是偏爱弟弟多些,但两兄弟之间感情极好,更不存在富庶家庭里的的阋墙之争。
见父亲忽然怒斥大哥,徐得意来不及诧异父亲为何勃然大怒,连忙出声劝阻,“父亲知道大哥是绝对不会怠慢功课的,《麟经》虽是史书,却引得群儒拜读,其中的春秋笔法,大哥偶有疑惑也无可厚非啊。”
“你少来替他开脱,”徐夫子冷哼一声,果然是偏爱的小儿子的劝说起了效果。
“只是父亲,说到春秋笔法,儿子有个愚蠢的问题想请教。”徐得意试图扯开话题。
“哦?”徐夫子一挑眉,“你且说说看?”
“为何要以春秋代指史书?若要用四季轮替来形容历史更迭,岂非冬夏亦可?”
“胡闹!你这算是什么问题?你这问题就好比在问为何指代实物叫东西,而不叫南北?世间的约定俗成必然有其道理,岂容胡乱质疑?”果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徐夫子胸中怒火再起,对自己更喜爱的小儿子问的问题也是怒从中来。
“父亲息怒,儿子还真是知道为何以东西指代实物,而不用南北。”不等徐夫子开口,徐得意立马说道,“因为东方属木,西方属金,皆是有形有质,而南方属火,北方属水,水火无形,便不能指代实物。”
“歪理!”徐夫子冷哼一声,纵然只是徐得意机敏巧辩,徐夫子还是不免惊叹自己儿子的才智,胸中火气已少三分,“如此说来,为父也可以给你解释,之所以以“春秋”一词命名史书,而非“冬夏”,是因五行之中,“春秋”之位相应“东西”二方,东为木、西为金,金木为篆,故可标禀历史;金木为实,故可以史为鉴。有此缘故,故名“春秋”。而“冬夏”二季相应为“水火”,是阴阳变化之极,变化不定,故此不以此立说,亦不称物为“南北”也。”
“多谢父亲为儿子解惑。”徐得意颇有些打蛇棍上缠的无赖之意,让徐夫子无处发难。
徐夫子长叹一口气,心境渐渐平复,低声说道,“罢了,今日之事是为父做得不对,不仅看轻了学生,还迁怒于你们,为父自省。先回家吃饭吧。”
徐夫子摇摇头,自顾向家走去,两个儿子紧跟其后。
徐得意撇过头,偷偷对哥哥眨眼,属实有些得意,后者挠挠头,不明就里,却还是递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李肥顺着泥路往家走,路边倚着一条溪流,随着地势渐高,溪流变成了深涧,走过三棵水晶树和自家栽种的梧桐树后,李肥右转掀开庭院的篱架,抬头望向眼前这座傍山的两层小楼。
其实庭院两侧还各有一户人家,但都是空宅,一户是早就过世的大爷爷家,现在租给了外人,另一户则是前些年丧夫的潘老婆婆,实在是受不了一个人的冷清,今年已经忍着白眼硬是搬去出嫁多年的小女儿家住了。
李肥有些诧异,家中那只唤作碳球的狗子怎么没出来迎接自己?
他左右巡视一番身旁的两块菜地,脸突然就黑了下来,就地捡起一根竹丝,定睛处传来清脆的“咔咔”声,是那只馋狗正在啃食一只本来被埋在菜地里的瘟鸡,鸡毛落了散了一地,黄泥也在它身后积了一堆。
果然,埋得再深也躲不过这只馋狗!他快步走上去,手中竹枝也扬了起来。
碳球狗眼的余光早就发现了自家主人,见那竹枝一扬起来,立马撒腿就跑。李肥低头一看,地上只剩下一副不算完整骨架,原本只是作势要打的他,现在是真打算教训一家自家狗子了。
碳球没跑出几步就停了下来,夹着尾巴看向自家主人,眼神委屈,似乎是知道自己犯了错。
“你要打它吗?”李肥身后,一个男孩突然问道。
“嗯,让它长长记性。”李肥头也不回的说道。
“反正都是病死的,给它吃了不好吗。”男孩问道。
“食髓知味,记住了味道以后就会偷鸡,管不好的。”李肥轻轻摇头,不仅是担心碳球偷自己家鸡,更怕它兔子不食窝边草,去祸害邻里,那真是罪过。
“这只鸡早上就给它挖出来了,吃去了小半只,我看见就给埋了回去,没打它。”男孩低声说道。
“看样子要多打几下了。”李肥有些无奈。
碳球却匍匐着爬到那个男孩脚下,一个骨碌四脚朝天,尾巴贴在肚皮上,颤抖着身子,怪可怜的模样。
“不打行吗?它不会偷鸡的。”说着,男孩用脚尖轻轻撩开碳球,碳球灵性十足,顿时如蒙大赦夹着尾巴一溜烟跑开了。
“你就护着它吧……”李肥无奈抛开手里的竹枝,没了脾气,问道:“中午吃点什么?”
“泡锅巴汤,我烧了开水。”
李肥无语。
男孩突然笑了,“骗你的,你大嫂早上来过,买了两条鲫鱼和一条肉,她说还有一袋米拎不动,等晚上关了铺子让你大哥送过来。”
“你给大嫂泡茶了没有?”
“没有,”男孩摇摇头,又怕李肥误会,赶忙解释道,“想给她泡茶的时候,就发现罐子里的茶叶有些发霉了。”
“这样啊。”李肥不禁有些赧颜,想来自老爹死后,家里是有两年没有添过新茶了。
“对了,你大嫂知道家里的鸡生病了,说晚上会让你大哥带点什么败毒散给你。”
“大嫂是不是还骂我来着?我猜这次肯定是说我买鸡的事情。”李肥突然促狭道,只要是有点常识的村里人都知道春天里的雏鸡不能买,身子太薄,稍微沾点寒风就是要病死的。
男孩突然脸一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买鸡的蠢事自然是他做的,还偷拿了李肥留在钱钵子里的钱。
“我拔点青菜,洗洗干净晚上让大哥带回去炒菜吃,你先去把饭煮了,我等等来烧菜。”对于自己的大嫂,李肥其实很敬重,不说那个比雏鸡本身还贵的荆防败毒散,就是见了自己领了个不相干的外人住在李家老屋里头,大嫂也只是嘴上刻薄了些,并没有要求自己把他撵出去,反倒几天一次买菜上门,一月两次的柴米油盐都是多了半人份。
李肥在一棱地里挑挑拣拣,拔了两把没有被菜虫吃过的青菜,从路边的石阶走下深涧,虽说是深涧,其实水位不高,就算李肥此刻纵身入水最深处,水面也不过在他腰上。
李肥就着溪涧水又是洗净摘捡一番,两把青菜只剩一把青翠的菜心,这番“精致”的摘捡法,要是放在菜市摊头上,指定是要被菜贩“问候”的。
溪水中有许多手指长的小鱼游曳,还沉着一棵巨大的老榉木,足有三丈长,两人合抱那么粗。
三年前分家,李肥分到了老爹留下的房子,大哥分到了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铺子,做了十几年木匠的大哥把在老屋溪涧里沉着的老榉木留给了李肥,说是等将来李肥到了成家的年纪,就用来给他做一套上好的家具。
厨房中,男孩刚刚在锅里下完米,李肥走了进来,瞥见了一眼锅中浑浊的水就知道肯定是米没有掏干净,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把肉焯熟了。”男孩说道。
李肥点点头,“我等等还要去学堂,刚好酱油还有,就吃白肉吧,我把肉切一下,你去地里掰个蒜,我再滚个鱼汤就吃饭。”
“知道了。”男孩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男孩低头家门前的在菜地里挖出一颗大蒜,抖去泥土,顺手拔了一把小葱,用来给李肥下鱼汤。
他瞥了一样身边另一块荒废的菜地,四只雏鸡缩在那里,鸡冠耷拉着,尾巴也耷拉着,身体萎靡,只是立着就不住的发抖,脚边撒着一把带水的青菜叶,肯定是李肥刚刚摘捡下来的,只是看样子四只鸡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吃食。
名叫潘凉的男孩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就恶狠狠地骂道,“天杀的卖鸡贼,你敢骗李肥四十个铜板,肯定是要遭报应的,说不定你在别的村上就被人打断腿了,或者染了鸡瘟,死在哪个角落里。”
说完便不再看着四只雏鸡,脚步极快的走回屋里。
李肥盛好鱼汤,端出白肉,拍了几瓣蒜在酱油里面,和潘凉两人就坐在一楼前厅的桌子上吃饭,两个人两碗菜,李肥不爱吃素,潘凉估摸着也是。
碳球就厚着脸皮搭上长凳乞食,李肥不吝啬的赏给了它一张剔下来的肉皮。
“黑毛。”李肥轻轻呼唤一声,不远处竹塌椅子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潘凉夹肉的动作一滞,脸色有些不自然,兀自夹起一块白肉,沾了些许酱油,囫囵吞进腹中,低头扒拉了好几口鱼汤饭。
“黑毛,你过来。”李肥夹起一块肉皮,轻声呼唤。
终于,自那竹塌椅子下走出了一条毛发并结的黑色老狗,它一瘸一瘸的走向李肥,李肥把肉皮递过去,名叫黑毛的老狗侧过头,用牙齿轻轻叼起肉皮,不敢让嘴巴沾到李肥手中的筷子。
李肥想摸摸它的头,黑毛却夹着尾巴,一缩脑袋,有些发颤。
“我吃好了。”潘凉几口扒拉完碗里的饭,蹭的站了起来,身下的长凳被顶开,和地面摩擦发出嘎的一声怪响。
黑毛吓得一个激灵,飞似的扭过身子,连滚带爬钻回了竹塌椅子下面。
潘凉一声不响拿起碗筷去了厨房。
李肥不说话,自顾自添了一碗饭,又舀了几勺鱼汤,他其实不爱吃素也不爱吃鱼,但爱喝鱼汤,还爱吃红烧肉,分家已近三年了,他的这些个挑食的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可见大哥大嫂对他的照顾。
庆幸的是,虽然成长了不少,也住惯了一个人的李家老屋,但李肥依然觉得,这个家里还有大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