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四月十五这一日,乡里由吕先生领来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不过十一二岁模样,但是生得好生俊俏,一路走来凡是见到的妇人小娘都不禁要在嘴上或是心底叹一句,“这也长得忒好看了!”
遇上大胆的姑娘,也敢和吕先生调侃几句,说吕先生长得俊俏,连孩子也是漂亮的不像话。
吕长吉只是解释道,是外地来亲戚的孩子,受了惊吓,有些离魂,特地送来乡里养病的。
那姑娘嘴上笑着骂自己嘴碎请吕先生不要介意,心里却是舒了一口气,吕先生不仅生的仪表堂堂,性子更是儒雅温和,不知被乡里多少的少女爱慕着。这一下子多出一个孩子来不知有多少女子会接受不了。
吕长吉摇头说着不会,领着孩子继续走去。
站在原地的姑娘却不知为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想到用这件事去骗一骗自己那个闺房密友,毕竟这两人之间还有这一层互相视之为情敌的关系。
吕长吉带着少年来到一间铺子,拎了两条手臂长短的腊肉。
铺子的老板是个老实质朴的中年汉子,质朴到铺子祖传了三代还没有个名字,汉子名叫李满,见到吕长吉腰间别着一袋麦子,便腆着脸笑道,“吕先生是要送这孩子上学啊。”
吕长吉笑着点点头。
汉子麻利地包好了肉干递给吕长吉,挠挠头,有些不好开口,“吕先生这些东西备的有点多了,竹叶巷的徐先生的和你一样好说话哩,小孩入学,十条肉干,三斤麦子就够了,这两条肉好些钱呢,做成肉干怕是不止三十条。”
“这孩子有些不同,”吕长吉先递过银钱,再拎上肉包,“只怕徐先生教起来要费些神,多备点束脩应该的。”
汉子不明就里,反正吕先生的脑瓜子肯定是比他要灵光,想到这里汉子咧嘴一笑,爽朗的接过钱来,找完余钱还不忘客客气气送吕先生二人到门口,道了声慢走啊。
竹叶巷的道路很是逼仄,真窄似一杆青竹,脚下铺设的石板经人多年踩踏已是十分光滑,隙间还是有小草颇为顽强的露头。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中正醇厚的书声从小院中传来,吕长吉顺着石窗寻声望去,透过竹叶,徐夫子就坐在自家小院里,寻常人家院前留有泥地多是圈出一块菜圃,而徐夫子却是种满了翠竹,绿意浓郁。
徐夫子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儒生,看起来没有太多的书卷气,长相颇为和气,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吕长吉原地正了正衣襟,拉起少年的手,走进了竹叶巷最深处徐先生家的院子。
翌日清晨,乡中学塾。
少年姓吕,名叫吕龄。
徐夫子介绍他是外地来的,是村子里吕先生的亲戚,听吕先生说是遭了惊吓,有些失魂,此刻已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特地送到镇子里来养病的。
相较徐夫子一番介绍,学馆学生对少年的相貌更为好奇。
少年在墙角落座。
开始由年纪大一点的长学孩子领头朗读。
学童们偷偷打量着名为吕龄的俊美少年,不知不觉间怠慢了功课,直到徐夫子用戒尺不轻不重的敲打了几下桌子,读书声才整齐起来。
吕龄只面无表情地坐着,甚至眨眼次数都极少,徐夫子对此并不奇怪,昨个已经见识过了。
读完一页,领读孩子伸手捻过书页。
坐下自然跟着想起一阵哗哗的翻书声。
可当第二页书读至三五句,书声开始出现了异响,领头孩子额头早就渗出了一层细汗,原来是他粗心将两页书一捻而过,念错了诗文,而坐下那批学童,由于多是刚入学没多久的,还未识几个字,居然都跟着他念岔了,直到三五话后才明白过来,言不对字。
夫子快步走上前,板着脸用戒尺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止住了杂乱的早读。
要知道行文流淌只要稍稍一错,就好比人走在路上突然一个趔趄,怎会察觉不到?
身为一个长学孩子竟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得是多有口无心?
“何事心不在焉?”徐夫子看向名为李肥的领读少年,隐隐有些愠怒。
“请夫子责罚。”李肥低下头,不敢回答说方才思绪牵引是因为想着家里四只生病的雏鸡。
要真是如实回答,让夫子更加震怒不说,课堂上怕是也难以维持严肃了。
“伸出手来。”徐夫子沉声道。
李肥老实的伸出手来,结结实实的挨了三板子,手掌心兀的就肿了起来!疼的直哆嗦,好在是忍住了没缩手,不然少不了又是三板子。
“今日你便旁听吧,站到后面去。”徐夫子叹了口气。
李肥不敢作声,快步走到了讲堂最后一角。
在座多是短学的孩子,家中只送来乡塾三个月,要求不做那一字不识的白丁就行,三个月能学多少就都看夫子的本领和良心了。
三月一过,大半就该回家帮衬务农了。
所以这些入学没几日的孩子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夫子打学生板子,顿时惊若寒蝉。整个学堂鸦雀无声,全然没有了一丝堕怠的意思。
夫子清了清嗓子,自行开始领读。
吕龄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名叫李肥的领读少年这时候才稍稍缓过痛来,不禁用眼神打量了一下这个比自己小几岁,和自己不过相距不过几步的孩子。
总觉得这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不应该来徐夫子的短学班,而是应该去官办的学馆,再不济也该是到乡塾另外两位看起来学问更大的老夫子的长学班去,当然李肥万万没有轻视徐夫子学问的意思,只是大多数乡里人都这么想。
日头到中,李肥已经听夫子讲解了四篇算是开卷有益的蒙童诗文,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本该由他代授给短学的孩子,徐夫子许他五个铜钱一天,可是被他一个晃神搞砸了,他自然不敢再惦记五个铜钱的事,只是这样一来难免有些提不起精神,低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徐夫子看到站在墙角的李肥这副德行,微微的摇摇了摇头,眼神中有些失望。
本来是个微不可查的动作,可李肥恰好就一抬头撞见了,夫子和学生两人的目光都不自觉闪躲了一下。
为人师长,若是让学生察觉到了自己对其的失望本就难堪。而为人弟子的,若是让师长感到失望更是羞愧。
李肥低下头一撇嘴,轻轻攥了一把手心,原本已经不疼的手掌心又开始痛了起来。
直到正午散学时分,孩童纷纷涌出乡塾,并非农务繁重的时节,家中多半是有大人在的,所以不少孩童心里都惦记着那一桌不算丰盛却热乎的饭菜,步子飞快。
李肥却步子缓慢,身后还吊着一个小跟屁虫。
“李肥,被先生打板子痛不痛啊?”
李肥摇摇头。
“怎么可能不痛,我看你当时挨打那个脸哟,我看着都痛。”小跟屁虫大惊小怪。
李肥也不搭理他。
“欸,你等等,给你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李肥总算站定,回头看向小跟屁虫。
“被打那只手呢?伸出来,接着。”
小跟屁虫一手放在衣兜里,似乎掏些什么。
李肥将信将疑伸出手,生怕这个蔫坏蔫坏的小家伙突然一个巴掌就拍自己高起半寸的手心上。
但结果小跟屁虫一伸手,从衣兜里带起一路粉尘,轻轻拍在李肥手上。
李肥手里多了一把沙粉。
“这是什么?”李肥不解。
“沙子啊,下次先生要再敢打你,你就扬他眼睛。”小跟屁虫对着李肥眨眨眼儿。
“别闹!”李肥作势一抛。
“别别别,别扔啊,”小跟屁虫急了,连忙按住李肥的手,解释道:“我和你开玩笑呢,这是我从后山采的沙树粉,我爹告诉我,沙树粉抹在手上就不怕被打手心了,一点都不疼!”
李肥终于是一笑,觉着心里暖和,便玩笑着问道:“那你把这东西给我了,自己怎么办?不怕被先生打?”
“没事,我中午再去采,保管够用,以后你份的我包了,不怕那恶先生打我俩手心。”
李肥却摇摇头,板正道,“徐夫子只是性子严,心肠却是顶好的,别在背地里说先生的坏话。”
小跟屁虫不接他的话,自顾自问道,“下午你还来学堂吗?”
“来啊,不过不在徐夫子这做领读了,我也得上学,上午惯例是复习功课,所以我得了陈夫子准许可以不到,下午开新课我要是敢不到,他那也得挨板子。”
“当真!”小跟屁虫眼前一亮,“刚好我也不知道这沙树粉管不管疼。要不你下午再挨顿板子试试?”
“少来。”李肥笑骂道,没有告诉小跟屁虫这沙树粉大概是不管用的,村里老话传下来的沙树粉擦手管疼,也不知道哄骗过多少蒙童稚子。要真的管疼,每个孩子上学都备一份,夫子们也就不用那戒尺了。
话说回来来徐夫子的戒尺也不过是一块木头界方而已,比起另官办学管课堂上的森严规矩,徐夫子的动则笞教只能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身在长学的李肥就听夫子说过,在外头官办的学堂上大多学生都是一副“求打声如沸,赐打甘若醴”的样子。
因为远有比那笞教更严厉的惩罚。
而且真要说起来,每个孩子能在懵懂求学时多挨几顿夫子的板子,也是一件幸事。
“短学班只有三月,很快的,你现在不喜欢徐夫子,保不齐三个月之后分别那天就要扯着夫子袖子抹鼻涕了,到时你要是还想读书或者舍不得徐夫子,我就推荐你到我陈夫子的长学班上,你若是真心喜欢读书那就安心做学问,要是单纯舍不得徐夫子,还可以和他做三年邻居,说不定到时候就会和我一样再被徐夫子借去短学班上做领读。”
李肥身为徐夫子从长学班“借”来的领读,身份大致是仿自官办学府的小胥。
也就是助教,除了可以“巡列而挞其怠慢者”,行事上也有一些个小便宜,那就是可以向自家夫子举荐那适合读书做学问的苗子到长学班中。不至于三月一过,一些个好的读书种子就下地务农,一辈子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
当然这种事情徐夫子自会处理,只是从小跟屁虫这几天上学的表现来看,怎么也不像是徐夫子眼中读书的料。
但李肥记得有那么一天,日头很足,两人坐在深涧旁的梧桐树下,小跟屁虫对他说,“我喜欢放牛,就养那一头牛,多了我也管不过来,白天放牛我就趴在牛背上睡觉,牛丢了,我也就丢了。”
李肥笑问道,“那白天你都睡饱了晚上该干嘛呀?”
小跟屁虫不说话。
过了很久,小跟屁虫突然叹了口气,眼神里是李肥从不曾见过的愁闷,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像我爹那样过日子,真的好辛苦啊……”
李肥觉得自己有机会帮小跟屁虫这一次,但心里更有那么一丝期望,期望自己用不到这个机会。
“李肥!”乡塾外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年向他招手道。
“徐得意。”李肥笑着打了声招呼,“学生都走完了,徐夫子应该快出来了。”
徐得意是徐夫子的儿子,和李肥都是陈夫子学堂上的学生。
原本按乡塾规矩,学生在上课时先端坐好后夫子再进学堂,学生起立并深鞠一躬说“夫子好”夫子回“请坐”,下课后再起立深鞠一躬说“夫子再见”待夫子走后,学生才可以动身回家。
但徐夫子认为此礼有违循序,既然是由学生先说的“先生再见”那里应是由学生先走。
待学生走完后,夫子才可以动身。
“没事,我与哥哥候着就好。”徐得意笑道。
“徐夫子中午不午睡,下午开课要早于长学班半个时辰,你不是要去采那沙树粉吗,可要抓紧了。”李肥拍了拍小跟屁虫的后背,轻声说道。
小跟屁虫听了李肥的话,点点头,突然觉得此事“迫在眉睫”,又要采集两人份的,任务繁重,急忙扯开步子往家跑去,“我先走了啊!”
李肥笑着点点头。
“爹。”徐得意突然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
李肥一回头,徐夫子站在自己身后,学堂里已经没有学生了。
徐夫子点点头,看向李肥,“李肥,你怎么还不回家?”
李肥向徐夫子行礼,说道:“学生在等夫子。”
“哦?”徐夫子眉头一挑,“有什么事吗?”
“夫子方才课堂问学生何事心不在焉,学生不答,是因为不想欺骗夫子,又怕学生说完之后影响学堂严肃和夫子威严。”李肥犹豫一下,还是如实回答道。
“所以你在等我,是想现在回答我?”徐夫子有些诧异。
“是。”李肥点头,“回夫子的话,学生家里新添了六只雏鸡,连日来已经病死两只,学生都将其埋了,剩下四只也都是半瘟模样,学生也不知为何会分心,只知道那时在想若是余下的鸡都病死了是不是还要埋掉?学生心里实在不舍,想着不如焯熟了吃掉。学生怕心中所想说出来会引得同学哄笑,坏了学堂纪律,更影响夫子威严。”
“学生如此幼稚,让夫子失望了。”李肥说罢,便鞠一躬,向徐夫子道歉。
徐夫子愣住了,一言不发,怔怔的看着李肥,突然觉得为人师表这四个字有些沉重,脑海里蓦的闪过课堂之上,自己对李肥流露出的失望之色,恰巧又被李肥撞见,所以才会有这一番解释吧。
徐夫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拍拍李肥的肩头,轻声道,“李肥,你做的没错,让没有让夫子失望……”
后半句话徐夫子嘴唇翕张,没有说出声来,“但夫子对自己有些失望了啊。”
“回去吧。”徐夫子轻声说道。
“夫子再见。”李肥再深鞠一躬,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