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女子承认,陈凤垂心头一怔,向李肥传音解释道其中的字辈关系。
李唔捻须,仿若沉思。
三条巨大的黑蛇盘在女子身边,肆欲妄行。
徐奉戏则饶有趣味地盯着这位儒圣后人,恶趣味的腹诽着,占到十个字辈中的第二个,无非三种情况,一种就是眼前女子本身的年纪很大,二是这女子的父母在生她的时候年纪就几百岁了,第三么,则是这女子和她的父母年纪都挺大的。
名为言妃的女子看向徐戏奉,轻声说道:“徐象甲,你能稍微管束一下你这几条蛇吗?它们盯得我有些不自在。”
被极大的恶意裹挟,让她十分不适。
徐奉戏挥挥手,三条大蛇听命散去。
“李肥,文庙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可以吗?”
李肥点点头:“姑娘请问吧。”
言妃摇摇头:“需要以心湖涟漪交流呢。”
李肥想了下,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言妃轻轻摇头:“不可以。”
刈禾站在李肥身前,一字一句道:“他想就可以。”
言妃对着刈禾笑了笑:“钰儿,别这么护犊子,就真是问几个问题而已。”
李肥疑惑道:“刈禾,她为什么叫你钰儿?”
刈禾不做理会,懒得解释。
李肥小声试探:“钰……儿?”
刈禾嗔他一眼:“你要死啊。”
李肥嘿嘿一笑:“名字好听。”
刈禾软和下来,说道:“你想这么叫也可以。”
李唔向学生传音道:“丰收,学着点。”
陈凤垂恍若未闻。
言妃笑道:“方才听到李老先生说的话,觉得甚是有理,咱们都是读书人,又不是泥菩萨,见之本该亲切,何故处处提防?”
李唔笑道:“李肥这孩子从小长在乡里,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胆子小点正常。”
言妃轻笑道:“李老先生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他见过的大人物不算少了。”
李肥不语,他并不害怕什么,但就算再心思不敏,也知道师爷爷是在帮自己说话,他只是从心底里抵触,隐约能感受到吕先生在他身上留了秘密,不愿就此被人揭开。
“再者说,我只是个小辈,年方双十,比李肥大不了多少,素来是极好相与的。”
“不如选个折中的法子,我同时与姑娘和李肥以心湖涟漪交谈,我代为传递如何?”
言妃想了想,说道:“此计不成,李唔先生是李肥的师祖吧,不若就请陈先生剧中调和?”
言妃对鸿都学宫前任大祭酒李唔了解甚少,只听父亲说过,李唔先生在兵法一道有绝世大才,却甘愿束之高阁。
与这样的人比心计,言妃自认是比不过的。
李唔点头:“可以。”
李肥忽然接到陈凤垂的传音,“听先生的。”
陈凤垂开口道:“我虽然跌境已久,但体内仍有道场,只是无法外化,言妃姑娘可敢阴神入内?”
言妃莞尔一笑:“有何不敢?”
李肥说道:“我没有阴神。”
李唔摇摇头,说道:“不需有。”
刈禾只是看着李肥,没有说话,她在李肥身上感受到了一丝阴神的气息。
脱胎换骨,身外有身,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此乃阳神;一念清灵,魂识未散,如梦如影,其类乎鬼,此阴神也。
李肥曾在吕长吉的影响下坠入过光阴长河,那是肉身不可进入之地,当初申培看出李肥身藏阴神,虽是阴神所属是吕长吉,却确在其身上真实存在过。
天上还是群星隐退,月晦无光的样子。
按照此前月食的速度,月亮应该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露出一弯银轮,继而一点一点丰腴起来,再度将清辉洒满人间。
而此时,天下依旧宛如一间暗室。
守真和尚忽而返回,改换了一身粗布纳衣,似乎刚经历一场激战,耷拉着眉头,神色愁苦。
李肥连忙问道:“守真师父,你怎么了?”
守真和尚摆摆手,没有说话。
他的忧愁很小,却很现实。
他的僧袍破了,确切地说是烂了,他就两件得体的衣服,刚好够换洗,已经穿了七八年了。
算了,不如以后就凭借不垢不净的修持维持着仅剩一件僧袍的洁净吧,守真和尚这般想着。
反观那位关外道来的苦行僧,别看衣着破烂污秽不堪,使展出法相来,那可是连袈裟上都镶嵌着七宝的,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砗磲、真珠、琥珀,每一样都闪着宝光,晃得他这个“贫僧”睁不开眼睛。
陈凤垂深吸一口气,说道:“李肥,就像入梦一样,放松心神不用担心。”
说罢,他伸出双手,一手按在李肥百会穴,一手按在李肥廉泉穴,将李肥歪头提起,似乎在寻找一个特定的角度。
李肥踮起脚尖,故作轻松道:“先生,你只消轻轻一扭,我的脖子就断……”
话未说完,李肥脑袋一昏,身子瘫软下去。
不知情者看到这幅场景,还真会当成是陈凤垂把李肥的颈椎给拧断了。
陈凤垂抱住李肥,将他送入刈禾怀中。
李唔暗道一声,“上道了!”
李肥安睡在刈禾怀中,神色安宁得好像一个孩子。
陈凤垂看了一眼言妃,说道:“言妃姑娘,来吧。”
“有种请君入瓮的感觉呢。”言妃站在原地,阴神离体,径直投入陈凤垂胸膛。
李肥茫然睁开双眼,所处,是一处无名老宅,所见,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身着白衣的言妃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传说长气境的道场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场景,这就是陈先生的内心吗?”
陈凤垂解释道:“我少时游历极少,故而世面见得不多,所幸读书却不少,每每被书中内容震慑心神,便会将其烙在心底,再难忘却,此时此刻你们易地而处,谁也不曾真的见到谁。”
言妃闻言有些好奇,问道:“那他看见了什么?”
陈凤垂的声音回答道:“他只看到了雪。”
府顺十年,山东道大雪十日,积盈尺余,炎方所未有也,林木皆冰,风雨雷电雪雹并至,寒骸於涂三万,饿殍积室六千。
来年庄稼长势很好,大丰收,但是死的人看不到。
而言妃看到的则是,河泽乡中,三伏天的树荫下,竹榻椅子和大水缸。
热风呼呼挂过,缸中水面,连带着一切都荡起褶子,在斑驳树影下,蒸腾扭曲。
府顺八年,江南道大燠,草木枯槁,百泉皆竭,斛水百钱,杯水数十钱,暍死者甚众。
李肥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言妃,试探性地叫道:“先生?”
耳边响起陈凤垂的声音:“在的。你看到的她是我所化,你与她的对话,皆是由我传递,而她看到的你,也是如此,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直接的面对面,虽然同样是以心湖涟漪交谈,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但是彼此留有了些余地,不信你现在骂她一句试试,看看她有没有反应?”
李肥将信将疑,对着言妃说了一句:“臭窼子?”
言妃仿若静止。
李肥松了一口气,先生果真不骗他。
陈凤垂笑道:“先生还以为你不会骂人的。”
李肥惭愧道:“哪能啊。”
邻里乡间,多生粗鄙之语,耳濡目染,不学也精。
“注意,我出手的次数最多不过三次,否则她便会有所察觉,你们聊吧。”
随着陈凤垂的声音退出脑海,李肥和言妃二人眼前的对方同时生动起来,有了人气。
李肥面皮一红,刚刚骂了言妃,此刻被她盯着,有些心虚。
言妃笑吟吟问道:“怎么脸红了,我好看吧?”
“好看。”
言妃教训道:“你都有钰儿了,便不能再对着别的女孩子脸红了。”
李肥问道:“你为什么叫刈禾钰儿?”
“她姓包名钰,不过她不喜欢这个名字,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刈禾,你可以叫她刈禾,也可以叫做包钰或者钰儿。”
“包钰……”李肥念叨两边这个名字,“挺好的。”
在河泽乡的方言中,包钰是保佑的意思。
“关于刈禾还有想知道什么?作为交换诚意,在她的问题上我可以知无不言。”
言妃并不着急提问,心念之迅捷犹如闪电,所以不会耽搁时间。
有时候几百个念头交换,就如天边闪过一道雷霆。
“没有了。”
李肥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问问题,就好像“好奇尚异”这四个字从来都和他没有太大关系。
“你也不想不问问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吗?”
李肥摇头。
“罢了,那就接入正题吧。”
李肥欲言又止:“言妃姑娘……”
言妃打断道:“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妃好。”
古制称呼女子名前姓后,言只是个字辈,严格意义上来说,妃才是她的本名,当然,这种称呼在现代已经颇为另类了。
李肥遂她的意说道:“妃好,吕先生是找不见了吗?”
言妃点点头:“目前来说,文庙的确是失去了他的踪迹,他应该是脱离了小天地范围。”
她不打算告知李肥吕长吉在文庙中发生的事情,不过若是李肥问及那段时间离开河泽乡的时间吕长吉去了何处,她无法说谎,只能选择缄默不答,这就是以心湖涟漪交流最直接的作用,心是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的。
“关乎小天地的掌控,前任圣人申培应该是仅次于他的,但是这一次,你可以理解为,前任圣人的位格被罢黜了。如今,文庙近乎失去了对居巢湖小天地的掌控。”
“文庙需要在最短时间内迎回圣人。”
言妃笑了笑,她说的是迎回圣人,而不一定是吕长吉,换言之,如果找不到吕长吉的话,文庙将会强行使居巢湖小天地再次易主。
李肥显然没有听明白这一点。
言妃说道:“吕长吉从七月十四日起就好像忽然消失了一般,你身上好像与他有一种关联,很细微,但是并不虚幻,所以有先贤觉得可以通过你找到吕长吉。”
李肥只道:“我在乾元城见过文胥吕长吉,不过不像是吕先生的样子。”
言妃解释道:“那只是个叫做吕长吉的凡人罢了,圣人可以在小天地中寻求死胎,即没有三魂投胎的胚胎,这些胚胎在发育到五六月时便会流产,这时将银瓶玉露倾注进去,便是死胎也能呱呱坠地。长成之后,介于银瓶和无漏子之间,只是表象出银瓶的样子而已,实则与活人无异。”
李肥不知道无漏子是什么,但还是听明白了言妃的意思。
“存在过的痕迹无法抹除,六魄依托于肉身滋生,并不会因为圣人的离体而消失,三魂就好像用胎光碎片点化灵智一般,其中奥妙恕我言辞有限,无法言表,早先就有人去探查过了,终究只是个拥有吕长吉表象的凡夫俗子罢了,若是那么简单,也不会追究到你身上来了。”
李肥说道:“我认识的吕先生不长这样。”
言妃点点头,说道:“你可以理解为圣人拥有众生相,他不需遮掩什么,但外人所见到的只是他的众生一相,圣人的存在并不会真正影响到什么。所以,他只存在于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上。当众生不存在时,圣人也就不存在了,圣人的存在只是因为众生身体的感觉、身体的需要,以及那不断流动的念头,吕长吉只是小天地狭义上的圣人,但对于小天地中的众生而言,与真圣人无大区别。”
李肥恍然大悟,旋即又纠正道:“那应该叫做无我相、无人相。”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和钰儿去讨论吧。”
李肥忽然从言妃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促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言妃又问道:“吕长吉是否给予了你什么东西?”
李肥沉默,没有回答。
言妃已经得到答案。
李肥蓦然想到七月初八那天,在乡塾门口,吕先生对他说的话。
“李肥,我说过欠你一个人情的,但是我要走了,你别怕找不着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的。”
李肥脸色一变,原来如此!
原来我真能找到吕先生啊。
言妃忽然停下动作,李肥看到眼前定格的言妃。
这一段的心境变化陈凤垂没有给那一头的言妃呈现出来。
李肥心领神会,当即收敛心神。
二者继续相视。
李肥眼中是大雪和言妃,言妃眼中是大旱和李肥。
二者各自处在各自的场景中与对方交谈,好比夏虫语冰,笃于时也。
李肥愈加小心谨慎,只剩两次回转的余地。
刈禾又问道:“你与吕长吉最后一次相见是何时?”
李肥答:“七月初八,立秋。”
“第一次见呢?”
“去年秋天吧,记不得了。”